“赫尼娅小姐...”
“嗯?”
赫尼娅偏着头看向少年。
“这最后一个赌约,也让我来决定,怎么样?”
“哦?诺伊尔呀,我们才刚相识不久,你就已经想着要得寸进尺啦?简直和刚交了女朋友的小男孩似的,真够猴急的。不过,我倒是暂时可以容忍你的讨价还价。”赫尼娅说着,漆黑的指甲在镰刀握柄上敲出了愉悦的旋律,“不知道是你这个仰面朝天的滑稽角度给了你新的想法,还是莱西的痔疮给了你灵感?你都可以讲给我听,我还是会判断它能否作为我们最后的赌约。”
“赫尼娅...谢谢你。”少年真诚地说道。
“嚯嚯,感谢我(死亡)?这种行为在人类中可不算常见。”赫尼娅捧着自己的脸,两只脚丫在空中交替地翘来翘去,“即便是一心赴死的勇士,也难以承受那之前的痛苦,见到我的时候,总是满怀恐惧与怨恨。”
“可您明明是神明,却依然愿意把选择权交给我。”
“所以我才在一开始说,你是幸运的嘛,诺伊尔。”赫尼娅的脸上露出了温和而宠溺的笑。
那笑容看着很熟悉,让诺伊尔想起了邻居猎户杰里,某天望向自己饲养的猎犬阿莱时的模样。
那天,猎犬阿莱在与野猪的搏斗中败下阵来,刚刚失去了一只眼睛和半张脸。
——
就这样,诺伊尔陷入了长久的思考,而赫尼娅则微阖双目,一言不发地等待着,四处都陷入了诺伊尔从未见识过的寂静。整个世界在两人的面前停滞着,却又被拉扯成了难以衡量的长度。
时间差不多了,赫尼娅歪头看向脚底下的少年,他依然望着远方,只有眼睛告诉周围,他暂且还活着。
“诺伊尔呀,你的家乡在什么地方。”
“圣乔治王国…北面的帕拿山麓再向北,有一个叫做里芙的小村子。”诺伊尔说道,“我的家就在那儿。”
“里芙…里芙…嗯...”赫尼娅一边自言自语着,一边提着裙子在空中兜来转去,像是要从记忆中挖掘出什么,“有了!是不是那个盛产蜂蜜的村子?就是那个,连国王也要一年四次差人去你们那里收购蜂蜜,然后把全国的那些贵族们都喂得牙齿长洞洞的里芙村?”
“原来你去过那里啊!”少年先是开朗地笑着,可一瞬间又警惕地皱起了眉头,“可...你去那里…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哈,对我来说,每一个有生命的地方,都多多少少经历过灾难——那正是我旅行的时候。嘿嘿,不过诺伊尔呀,你用不着难过,因为那已经是七十年前的事啦。”赫尼娅转身,裙摆扬起,屁股一挨,仿佛坐在了空气制成的躺椅之上,“我记得,那是一场瘟疫,差点让整个里芙村变成无人的荒野。商人和士兵们全都绕着走,教会也只派了些被打压教徒来这里做祈祷,他们一样是有去无回。病死的尸体被丢在街上没人收拾,喂饱了老鼠,老鼠就又变成了瘟疫的源头…那段时候的深夜,活着的村民们经常聚在一起,他们燃着火把,冲着天空祈祷,大喊大叫着求我离开。哈哈,可我根本不在那儿,我(死亡)就在他们的身边。”
“这些人都不懂得什么叫捉迷藏哦。”赫尼娅笑眯眯地说着,一边用手指舞动起了那锋利的黑色镰刀,让它在空中划出一个漂亮的轨迹。
“当我离开里芙的时候,那地方已经不是那个以盛产蜂蜜而闻名的村子了。人们谈到那里,只会想起那场瘟疫,只会记得死尸和老鼠。”赫尼娅撇撇嘴,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那之后的一段日子,里芙的人到别处都会遭到人们排挤、嫌弃,里芙蜂蜜也在很长一段时间成了禁售品。”
“但现在,它又恢复了以前的样子呀,甚至还更好!”诺伊尔反驳道,“为了要养蜂,那儿到处都种满了各式各样花儿,不同的花酿出的蜂蜜也有着各种各样的味道,到处都是美丽的花树丘和花园。蜂农、树农和花匠都是受尊敬的职业,商人们、士兵们,教徒们也都回来了,人们都能在里芙幸福地生活。”
“是吗?现在是这样的景色了啊...不过,你也不会邀请我去看的,对吧?”赫尼娅探出头,望着诺伊尔充满矛盾情绪的脸,“你们这些人类呀,总是能把我留下的痕迹打扫得一干二净,再重新繁荣起来,多少年了,都是这样。”
死神少女捧着自己的脸,向远处端详了片刻。
“对了诺伊尔,你家里现在怎么样了?”
诺伊尔又一次用警惕的眼光看向赫尼娅,也再一次换来对方的笑得流出泪的眼睛,“放心啦,我根本没有去你那边旅行的打算呢。”
“...我的父母也是当地的树农,但是他们种的花规模远远比不上邻居们,父母也经常为此犯愁。不过,今年的春天阳光一直都不错,花树肯定也长得不错。”诺伊尔说着,脸上浮着笑容,“他们应该过得很好。”
“你还有别的亲人吗?”
“嗯,我还有个十岁的弟弟,叫阿乔。”
“诺伊尔呀,你若是今天死了,那不久以后,就该你的父亲上战场了对吧?再过些年,就又会轮到你的弟弟。那样的话,就算你的故乡再温暖美丽,那也和你们没有任何关系了,再没有人会去惦记故乡的花树和蜂蜜啦。所以说,你有充分的理由贪生怕死。”赫尼娅声音突然温和下来,让人猝不及防,“是呀,求生是人类的本能,我见过太多丑陋的人类向我祈祷生的机会啦,他们拉帮结派,念着我听不懂的颂文,编写我没有参与的经书,甚至还搞活祭,而我呢,我从不给他们任何机会。可你就不一样了,里芙的诺伊尔,你还有机会的。”
静滞的时间已经过去许久,赫尼娅也差不多了解到少年的心意了。
“那么,讲吧。”她以一根手指挑着自己的下巴,冲诺伊尔说道,“去决定你的最后一个赌约吧?”
“嗯。”诺伊尔坚定地说道,“从这里...您能够看到远处的营帐吗?”
“哟,看得到,离得蛮远的,上面是你们圣乔治王国的青狮子旗帜,门口还有不少全副武装的板甲骑士呢。”赫尼娅将手拢在眼睛上,“嗯嗯,我猜,那里应该是你们骑士团的指挥官所在的营帐吧?”
“嗯。”
“然后呢?诺伊尔,你的赌约是什么?”
“赫尼娅小姐。”少年诺伊尔看着少女死神的双眼,“最后…我想赌一场赛跑。”
“赛跑?”
“是的,是一场我和自己的赛跑。”
“什么?自己和自己赛跑?听着倒是蛮有趣的呀,可你要怎么赛?又要和怎么和我赌呢?”
少年的眉毛低落了片刻,随即说道。
“...就赌我,能不能从这里奔跑到那个地方。”
“唔,可你别忘了,现在的你可是动弹不得的呀。”
“所以,我恳求您的帮助。”
“帮助?唉,不行呀,不行呀,不行呀,少年呀少年,你怎么可以在这种时候投机取巧呢?如果你想要浪费我给你的机会的话,直说即可,为什么要在这里假模假样地陪我浪费时间呢?”赫尼娅的语气中满是失望,那副本来挂着微笑的脸也顷刻间让人觉得毛骨悚然,自太古时期,她就已经见惯了这样贪婪狡诈的人类,无论经历如何平静的共存,到最后一刻,他们都是要向自己索取些什么,“无趣,无趣,无趣!那根本就不是赌约。”
“不,不是那样的。”少年淡然地说,“它依然是个赌约。”
赫尼娅没有讲话,她以怀疑的眼神注视着少年,示意他继续讲下去。
“您可以看看这里。”少年动弹不得,只得用嘴唇向下努了努。
赫尼娅半信半疑地靠近身子,伸出指节轻轻一叩,盖在少年半个身子上的废墟石块便被敲得粉碎,紧接着,她像是驱赶蚊虫般,用手扇了扇面前尘雾,满地的石块碎末和沙尘便被清扫得无影无踪。
“呵呵呵。”
赫尼娅嘴角又一次上扬起来。
只见那少年的一条左腿已经被石板砸坏,皮肉被砸得稀烂,小腿的肌肉被挤得像一只烂茄子,就连其中裸露的森森白骨也像干枯的树皮一般布满裂痕,足弓、脚趾、甚至是大腿骨断裂的地方就有七八处,那根本不是一条能够用来奔跑的腿脚。不,那甚至不能算是人的四肢了,只是一滩静待腐烂的碎肉。
“诺伊尔呀,愚蠢的少年,你的意思是?”
赫尼娅的嘴唇湿润了起来,口中的唾液大量分泌着,逼着她只有咕咚地咽了一大口口水,她从这最茁壮而富有青春的生命中嗅到了美味,香甜的死亡的气息。不禁抬手擦了擦嘴角,脸上又洋溢起了感动的红晕。
“是的。”
诺伊尔望着远方,说道。
“我就要用这条腿,跑到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