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尼娅(死亡)提起镰刀,由大地徐徐升上半空,她恢复了往昔那肃穆冰冷的模样,令人恐惧的死神重新俯瞰起了这片被称作“血肉平原”的大地。
在另一片属于动物们的战场上,她曾见识过拖着满地肠子的幼年羚羊躲避凶恶鬣狗的场面。它们一边奔跑着,一边消耗掉更多的体力,还会时不时踩到自己脆弱的内脏,每踩到一次,它们便会发出稚嫩的尖叫。但即便是这样,它们还是要拼尽全力,继续逃亡。
而遭受狮子捕猎的斑马,看着成群的同伴丢下自己远去,血水染得身下的半条溪流都化作赤红,却仍旧要奋力扭动躯干,做出最后一搏。
这正是属于生命的,追求“生”而逃避“死”的璀璨时刻。
“可唯独人类是不一样的呀。”
赫尼娅微微蜷起身体,扬起脑袋,一手捂紧腹部。接着,她的胸脯、双肩,和脖颈都抽动起来,又一下下地,变作有规律的涌动。
“噗...咕......呃…”
她将两根手指伸进自己的嘴巴,一番挣扎搅动,便从喉咙深处呕出了一颗晶莹璀璨的宝珠。
赫尼娅的嘴角挂着口水,笑颜却依然浮现。
那宝珠上裹满了她的唾液,那些黏糊糊的液体丝线不断下落,在半空蒸腾消失,宝珠本身却依然散发着仿若永恒的不可思议的光。
那正是死神少女即将赋予少年诺伊尔的,所谓的“生”的力量。
她用漆黑的指甲掐着那宝珠仔细端详良久,轻轻松手,使它坠向了少年那残破的躯体。
“去吧,诺伊尔少年,拼尽全力,像一匹敏捷的羚羊,或是矫健的斑马那样,去履行你的赌约吧。”
赫尼娅冷笑着。
她扬起苍白的右臂打了个响指,虚无之风再度来临,这一次,风抹去了这副停滞的陈旧油画上的厚厚浮沉,砂砾开始颤抖,舞动的刀剑和飞溅的血渍也有了轨迹,时间重新流动起来——
——
少年诺伊尔的眼前是一片彩虹色的光晕。
紧接着,漂浮于头顶的赫尼娅的身姿逐渐消失,他看不到她了。而身旁的战场又一次填满了色彩,恢复了生机。那些厮杀,那些叫喊声从停滞变得越来越快,冰冷的空气、炫目的日光…一切都在恢复原状。
而就在恢复的那一瞬间,一种刺骨的,可怕的痛苦沿着诺伊尔的小腿直冲全身,他被痛得几乎昏了过去,却又在下一刻被折磨得更加清醒。汗水顺着他的脸蛋滑落,大颗大颗地滴在地面。
“无论多痛苦,多难以忍受,你都是不会死去的,少年。”赫尼娅露着妩媚的笑容,在诺伊尔的头顶来回盘旋,兴奋感使她不能自已地握着拳头,勾紧了脚趾,她满怀期待地看着少年,享受着他因不断加重的痛苦而一次次忍受,一次次崩溃的时刻。
“嘻嘻嘻…好好体会吧,诺伊尔,这是生的美妙。”
诺伊尔只是企图翻动身子,便已疼得浑身颤抖,他的指甲深深地没入身下的土地,泥土渗进他的甲缝,碎石撕裂他的指甲,却只有那一丝丝来自土地的凉意可以冷却掉战场上的腥热,右腿上的残破裂口仿佛被无数细碎的银针刺穿,又像是要被无数蚀骨毒虫啃咬,他们齐心协力地,想要将诺伊尔重新拖入地下。
眼前布满了各色的光晕,耳鸣、躯体的痉挛随之而来。
不行...不行啊...
但他还是咬紧了牙,单手用力,将身子翻转过来。
落地的瞬间,诺伊尔发出了不似人类般的惨叫,他咬破了舌头,抓伤了手臂,然而在战场上,这声惨叫根本算不上什么,它很快便会被其他的声音所掩盖。
“对啊,诺伊尔,对啊!加油,哈哈哈。”赫尼娅开心地滑到少年的面前,看着那因单纯的痛苦而陷入扭曲的面容,她乐得摇来晃去,脸上闪耀着红晕,“起跑的姿势已经做好了,下面就是第一步!好啦,开始吧,奔跑吧!”
忽而,一阵寒风啸至,少年来不及躲闪,只僵在原地。
啪当——
一支看不见的巨镰在少年身前旋过一周,将意欲袭击的敌兵轻松击飞。
“放心吧,少年,这是场赛跑,没有人可以打扰我们。能够阻止你的只有这段崎岖的路,还有你自己。”
看到面前的异象,少年明白了什么,向面前的虚空艰难地点头致意。
接着,他尝试着站起身来,腿脚不协调地一前一后,先是稍稍挪动,但每一次挪动都像是她(死亡)在他身边拂过,不适与危险的感觉掐住了他的咽喉,让他想要呕吐。碎裂的骨骼与肌肉相互摩擦,不断地放射出刀切般的剧痛,因压力而剥离的骨片又刺进了附近的血肉当中,勉强形成一个临时稳定的结构,脆弱地支撑着少年的身体。
于是,在血肉平原上,多了一个瘸着条腿的少年士兵,四下的纷争和厮杀似乎与他无关,他只是一点一点地向前盲目地挪着步子,身后落下一大滩一大滩的红黑交错的血迹。
他确实是在前进了。
尽管每一步都会在他的肉体上刻下新的伤口,但随着感官的麻木,那尖利的痛楚钝化了下去,他甚至变得越来越快。
没多久,少年看到了同伴莱西。而莱西此刻正在同一名挥舞锤子的敌兵角力,手臂颤抖不已,完全落于下风。
“诺伊尔老弟!还以为你陪那骑士一起死了呢!原来你还活着啊!”莱西看着伙伴,兴奋地大叫,“快来帮帮我!”
有着赫尼娅的保护,诺伊尔可以不管不顾地径直冲向自己的同伴。
但是他没有去帮忙,而是挥起一掌,无情地拍向了莱西的屁股,尔后又是用尽全力的一掐,随着一声沉闷的爆响,那颗痔疮炸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那一瞬间,战场上传来了似乎不属于惨叫、拼杀、怒吼之外的另一种呼号声,那呼号声带着凄苦,更充满了虚无感。听得周边在场的战友们频频侧目,以为他在传递某种信息,或是战场上又出现了什么特殊战况。
“诺伊尔你他妈!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接下来,赫尼娅便听到了自己多年来也未曾听到过的连绵不绝的粗口。涵盖了人体器官、家族结构、排泄物、牲畜以及占星学,其中用到的某些特殊句式甚至可以比拟拥有百年历史的古老典籍。但于此同时,痔疮的爆破使得莱西终于可以放下裤裆里的负担,放下心结奋力一搏,从而愈战愈勇。
多年之后,巴尼帝国的老兵间还流传着一个满屁股都是血,却又勇猛过人的圣乔治国步兵的传说。他的正面是敌军的血,身后是自己的血,此人称号为“Bloody Ass——血屁”。
在赫尼娅看着诺伊尔不顾一切地靠近莱西的时候,本还想说什么,但到了痔疮爆炸的那一刻,她又一次爆笑了。这一阵不可阻挡的欢笑,也是许久以来,赫尼娅笑得最最畅快的一次,即便没有人能够听得到,但它却让处于战场的士兵心中都升起一股莫名的恶寒,却无法解释这寒意究竟源自何方。
她在高空捂着肚子,拼命地颤抖着挣扎着,相伴的镰刀也被她笑得脱了手,而直到那柄危险的武器在空中划过大半个战场回到她手中的时候,赫尼娅的笑容才终于收敛许多,她一边调整着呼吸,一边哎呀哎呀地谴责起诺伊尔那猝不及防的过激表演。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手感啊,她不自觉地捏了捏手指。
可怜的莱西肯定一辈子也想不到,自己的痔疮到底是如何在一场赌局中被当做赌约,又为何被诺伊尔义无反顾地捏炸的。
当赫尼娅追随着新鲜的血迹找到诺伊尔的时候,他已经跑出了好远,可速度也减慢了许多。那只残破的右脚没有办法摆正站稳,这一步是脚尖着地,下一步又是右脚踝着地,摇摇晃晃的只能勉强地保持平衡,它在一次又一次的强行落地中变得伤痕累累,那只脚根本不再像是支撑他运动的东西,反而更像是附着于右腿末端的累赘。
再这么勉强跑下去的话,他脚部的骨头也会碎裂的吧。
虽然那只脚早就不存在什么机能了,但仍然会疼啊。
疼痛一定会强迫他停下来的。
赫尼娅估算着,这样的疼痛,他应该再承受不了多久了,说不定下一刻,他就会放弃了,下一刻,他就会求饶了。嗯,只要他肯讲出口,她便愿意送他轻松上路,也愿意原谅他的放弃。
可她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诺伊尔走出了一步又一步,挪了一尺又一尺。
终于,诺伊尔像挨了一记重锤,他猛地一摇晃,腿脚弯折,躯体也跟着被拽倒,跪在了原地。
赫尼娅抬起头,指挥官的营帐还在远处。
他撑不住了…一定是撑不住了。那副残破的身子,那条还不如一根枯树枝的腿又能这样折腾多久呢?
可在下一刻,他又一次爬起了身。
不行的。
只走了不到半步,他就又倒下了,这次是身子朝前倒下的,他连膝盖都没有了...力气也快耗尽了,下一回,他又该怎么站起来呢?
“快啊,快啊,继续...少年...继续...让我看着你再遭受更多的痛苦…快啊…”
不知不觉间,赫尼娅的注意力已经全部集中在了诺伊尔的身上,从而对周身一个个游走的新鲜灵魂不闻不问了。她不住地吞咽着,却依然无法控制口水从嘴角淌下,她望着诺伊尔那卑微、倔强的背影,右手虚无地捏捉起了空气,仿佛要把一下子将那男孩的灵魂掌握在手中。
诺伊尔拼命地仰起了脑袋,试着重新站起身来,却如赫尼娅所料,他的气力已经不够了。
少年只好吃力地抬起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几乎已经看不清终点的位置,只能看到眼前的青草和高悬于头顶的太阳。
终点还很远吗…
嘈杂、耳鸣与幻觉般的耳语中,少年艰难的挤出一丝意识。
终点…?旅程还很远吗?
家乡…还远吗?
不…
不远了。
…终点…就要到了。
于是,他伸出一条胳膊,拖动着身体继续前进。
是啊,这是赛跑,却没有约定必须用脚来跑。
羚羊和斑马都是四条腿的生物,人类当然也可以用手来奔跑啊,就像百万年前,你们的祖先那样。
在手肘还可以弯曲的时候,诺伊尔先用手是支撑着身体爬。
“跑…”
少年的嘴唇嗫嚅着。
“快跑…”
等到手肘僵硬了,抬不起来,伸不展了,他就用小臂拖着身子向前移动。最后,他连脸都抬不起来了,却依然在前进。泥土涌进了嘴巴里,沾满了脸颊,甚至渗进了眼睛,可他几乎什么都感觉不到,也忘记了思考,就只是继续爬着。赫尼娅因狂喜而陶醉于少年的背影,双腿摩擦着,只身停留在远处,却已经看不清少年具体的动作了。
——
“喂,看得到吗?那是什么?”
指挥所的营帐前,一名全副武装的守卫骑士警惕地抽出了佩剑。
“是个士兵...不,那…像是个孩子...”
另一名站在高处的戒备骑士看得更清晰,他安抚着紧张的同伴答道。
“现在兵源紧缺,北方的领主们也会召集一些年轻孩子来参战啊…”那骑士收回佩剑,摇了摇头,“都是些剑还没学会怎么拿的毛头小子…就被撵上战场了,真可怜,看那模样...应该是喘不了几口气了。”
然而,戒备骑士并没有回答,他依然一声不吭地望着那方向。
“怎么了吗?”守卫骑士狐疑地问道。
“腿断了一条,脚丫子也分家了,胳膊白惨惨的,恐怕快要流干血了。”戒备骑士依然瞪着匍匐在地的那少年,声音忽然有些颤抖——
“他还在爬...他还活着…”
“快!来人!”
守卫骑士立马向身后吼道。
——
赫尼娅紧随其后,眼睁睁看着少年被几名赶来的战士抬入营中,她微蜷着双腿,满面潮红,口中喷吐着灼热的气息。
“…少年…你赢了?”
赫尼娅心满意足地自言自语着。
“可接下来…你该怎么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