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躯体被紧急安置在了营帐前的地面上。
随之而来的还有零星的苍蝇、被血液染作红褐色的土屑,以及守卫骑士从乌鸦口中抢回的一只断脚。
救援组看着少年那布满全身的复杂伤口,只有面面相觑,却完全束手无策。他们根本设想不到这些伤口是如何造成的,骑士认为少年曾遭受酷刑,教士们则认为少年遭到了恶魔的迫害,但他们全部惊叹于少年竟然还能留有一口气,还能爬到这里。
但也仅此而已了,经验丰富的医师奎达判断,少年的死亡只是时间问题,已经不存在任何施救的价值了。营帐里的伤员还有很多,应当以那些功勋卓著的,或是依旧有成活希望的士兵为优先。
躺在一张破布上的诺伊尔,身子稍稍痉挛着,眼神虚浮地望着天空。
“... …”
“…了…”
那片枯黑的嘴唇微微颤抖着。
“他好像…有话要说。”
只有最先发现他的守卫骑士没有放弃,他留在少年的身边,坚信他拼死来到这里,一定有他的理由。
“那又如何,每一个垂死的士兵都有一箩筐的遗言要留。”身边人说道。
然而,这名垂死的少年看上去却有所不同,那对干枯的嘴唇只是喃喃地,反复地念着某一句,他的喉咙可能已经忘记了该如何讲话,脑子也一团混乱,只有嘴巴在不断地、机械地重复着同样的一句词。
骑士紧盯着那支离破碎的口型,仔细辨别着他微弱的声音。
终于,在某一刻,有意义的发音联系到了一起,守卫骑士终于辨清了少年口中重复了无数遍的话:
“…结束了…”
“战争结束了...”
“...不用再死人了...”
“喂…你说的这些是什么意思?”守卫骑士疑惑地追问道,情不自禁地伸手摇晃着少年的身子。
少年用那红肿变形的手指颤抖地指向了自己的胸口。
“... …”
“天呐…我早该猜到的…”
守卫骑士脱下手甲,顺着少年指着的方向扯开了他的上衣,从他那填满了红褐色泥土的怀中掏出了一封沾有血迹的信卷。
这封信卷彻底印证了守卫骑士的判断。
——只见信卷的封蜡上赫然有着代表国王亲笔的“青狮子徽印”。
这是封本该由传令骑士在早些时间送来的信卷,也许是由于血肉平原上的某件意外,被托付到了这位少年的手中。
守卫骑士向少年致意后,火速将信卷转交到了指挥官将军所在的营帐。
通篇信卷阅读下来,国王的亲笔信只传达了一个明确的意思:
——投降,和谈。
稳坐前线多年的将军们吃惊于国王的决定,吃惊于大贵族们的决策,但突如其来的国王令还是让他们暗自松了口气。实际上,与那些一往无前的战士们不同,身为指挥官的他们,心中也早已隐隐出现了战败的阴影。
他们召集起了作为最后防线的精锐骑士们,传达了国王的指令。下一刻,十多名骑士乘上最快的马,以不同的路线一齐出发,向依旧在前线拼杀的战士们传递撤军的消息,让他们即刻避免眼前的搏斗,并以全速向阵地回撤。骑士们以果决的速度跑遍了大半个血肉平原,让几乎所有的士兵第一时间收到了消息。
那速度,比起形单影只爬行的少年而言,简直是苍鹰之与爬虫。
发现少年的守卫骑士本人站在阵地的最前沿,他奋力地挥舞着手中的浅色休战旗,迎接着战士们的回归。
不多时,最先撤离的那部分便跟随着传令骑士一同回来了,他们提着沾染血液的刀剑,拖动着筋疲力尽的腿脚和伤残的身子,庆幸着自己的又一次生还,祈祷着晚餐一定会有甘香的肉派。他们互相搀扶,互相笑骂,又不动声色地寻找着可能已经再见不到的战友,或成群结队,或零散落寞地,经由营帐的入口一个接一个地撤离了。
战争结束了?
战争结束了。
很快,消息传遍了四下。
连医疗队伍,铁匠,送餐的货郎,甚至是周边的国民都获知了圣乔治国王决定投降并和谈的消息。
——
夜晚来临之前,原先还作为指挥所的营帐已经撤得空无一人。
杀声震天的战场,如今却成了鸦群的宴会厅,它们拖拽着残破的尸肉,啄食着鲜美的内脏,发出满足欢愉的叫声。
而只有一处例外。
月光下的空地间。
少年的双肩急促地起伏着,如今却已无人在意了。
他的身子被抛弃在了原处,面色在月光下更显苍白,嘴唇干枯发黑,空气从他的嘴巴里泻出,却再无回到肺中的气力,一双眼睛渐渐丧失了焦距,体下的血液也在逐渐干涸,与那破布融为一体。
“诺伊尔,你作弊咯。”
一个温和的声音在诺伊尔的正上方低吟。
痛苦逐渐减淡、消失,黑暗爬上了少年视野的四周。此刻,赫尼娅的身形又一次在少年诺伊尔的正上方翩然出现,这是她(死亡)的又一次来临。
“第一,你们的队伍输了这场战役。”
“第二,莱西的痔疮也炸啦。”
“第三,你也跑到了你的终点。”
赫尼娅依然伸出三根手指,并在手背上轻轻一吻。
“做得不错,赌约结束了,你全都赢了。”赫尼娅背起手来说道,“但可惜的是,我无法再履行让你复活的承诺了,因为你在方才已经吃下了我给予的生命果实,但很可惜,你已经是第二次让自己的生命消耗殆尽了。”
“所以现在,你的灵魂已经属于我了,嘻嘻,有异议吗?”
赫尼娅怜爱地望着虚弱的诺伊尔,为他送上了一个甜美的微笑。
诺伊尔也望着她,那眼神中已再无奢求。
她亲手解下自己漆黑的外袍,轻轻一撒,便盖在了诺伊尔残破的身体上。随后,赫尼娅也跟着一翻身子躺在少年身旁,她枕着自己的胳膊,两人一同望着崎岖的树杈,望着在穹顶盘旋的乌鸦,望着远方的星河。
“明明再等一些时候,别的传令骑士也一定会赶到的吧?”
“或者用不了多久,你们这一边儿也会自然落败的吧?”
“是啊,那根本用不了多久的...”
“可是,你们人类总是喜欢为自己的行为寻求意义。”
“追寻‘生’而逃避‘死’,是几乎所有生物的本能,可唯独你们人类不一样,你们总会做出相反的决定,即便那些决定本身可能只是你们的一厢情愿,可能毫无意义,但你还是这样做了。”
“你为了让这场战役更早一刻地结束,让更少的人死去,选择凭自己跑下这段路,就算浪费掉我送给你的生命也在所不惜…呵呵,我倒可以告诉你,就结果而言,你是成功了。如果再晚一些的话,也许还会有数十…甚至数百名士兵的生命被这座平原吞噬…所以诺伊尔呀,我送给你的这个好消息,让你高兴些了么?”
说罢,赫尼娅转过脸来,观察起了少年的神情。
诺伊尔依然望着天空,他的眼中闪烁着美丽的星光。
赫尼娅翻过身来,贴向少年的身躯。她伸出双臂,越过那脆弱的脖颈和纤细的身体,紧紧地拥抱着他。直到他那冰冷的身子不再颤抖,直到他起伏的胸口归于沉寂,直到他终于安静地阖上双眼。
睡吧,少年。
赫尼娅的手指轻抚着少年的脑袋。
在她(死亡)的拥抱中,少年诺伊尔的灵魂只感受到了一阵温暖。
黑暗散尽,他看到了久违的家乡。
吸气,能够闻到芬芳的花香。
伸出舌头,便能尝得到里芙的花树产的蜜糖。
在那里,他看到了父亲、母亲和弟弟,他们站在花树下招手迎接他的回归。
诺伊尔幸福地伸手同他们拥抱在一起。在灿烂的花树下,他亲吻了父亲,亲吻了母亲,最后又将十岁的弟弟驮在肩上,一同奔向了斑斓的花树间。
“真是太好了,阿乔…”诺伊尔奔跑着,五彩的花影略过兄弟二人的面庞,让他忍不住抬头望去,“…我竟然梦到,我再也跑不动了呢...”
… …
少年那干瘪的嘴唇,在赫尼娅的耳边嗫嚅道——
“…真是太好了…”
死神少女依然阖着眼。
双手,乃至双腿都紧紧地拥着他。
在自己的怀抱中,他究竟做了怎样的一个梦呢?赫尼娅不知道。
“也许再过一段时间,我才能得到你。”
“可实际上,我早已经等不及了。”
“这也许就是我们的共同点吧?”
赫尼娅紧紧拥抱着少年的躯体,将潮湿的嘴唇吻了上去。
那一刻,她吞下了他。
之后的一瞬间,赫尼娅的身体被激起一阵冷战。
她扬起脑袋,脸上浮现出了不知是痛苦还是兴奋的神色。
美味、可口、乃至极品都难以描述此时她所尝到的味道。
她抚摸着自己的脸蛋,双腿在冰冷的土地上划着圈,感受着那由口腔传染至全身的绝妙快感。
“噗哈——”
她抛下曾经囚禁着少年灵魂的残破躯壳,猛地跃向空中,使得原本盘旋于上空的群鸦,在察觉到不祥(死亡)的瞬间一哄而散。
赫尼娅**着指头,神色依然陶醉在方才的味道中。
那的确是她品尝过的,远胜千军万马的美味灵魂啊。
了不起,少年诺伊尔,你让我又一次对人类产生了兴趣。
赫尼娅提着镰刀,极速飞掠已经完全沉寂下来的“血肉平原”。
是啊,战争结束了。
但和平会持续多久呢?十年?五年?或许只有几个月?赫尼娅猜测,用不了多久,战争依旧会降临。或许对于你们来说,纷争与冲突才是常态。那时候,血肉平原一定会再次热闹起来的。
但是,我会尊重你所做的一切的,在那之前,我愿意稍作等待。
想到这里,赫尼娅打了个哈切。
人类都知道,睡前吃些甜点,一定会做个好梦。
所以,就祝我也做个好梦吧?
少年呀。
我唯一的诺伊尔,我会好好记着你的。
冰冷的夜空中,赫尼娅吐出了唯一的一口温暖的气息。她重新戴起黑色的兜帽。一转眼,那娇俏的身姿便消失在了明月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