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关室中,昏暗如墨,浓稠得化不开。怀安蜷缩在角落,身上的伤痕在微光下显得触目惊心。八天八夜的折磨,让他形容枯槁,可眼神仍透着一股执拗。
门锁轻响,一道身影闪入。怀安意外地抬头,借着门缝透入的微光,看清是带辉师兄。带辉竖起食指抵在唇边,示意噤声,随后猫着腰,贴墙侧耳细听。片刻后,他确认四下无人,才缓缓走到怀安对面坐下。
带辉将一瓶清酒轻轻搁在两人之间,瓶身碰撞地面,发出沉闷声响。怀安哑着嗓子开口:“师兄,你也是来劝我的吗?” 带辉没搭话,只是咧嘴一笑,从怀里掏出几个用黄纸包着的物件,一一摆开。热气裹挟着香味散开,是熟悉的下酒菜。
“这几天饿坏了吧,来来来,吃。” 带辉压低声音,透着关切。那声音在寂静的闭关室里,显得格外温暖。仿佛这不是逼供的牢笼,而是平日里的小聚。下酒菜的香气,在这压抑的空间里,晕染出一丝往昔的情谊 。
怀安却只是垂下眼,不再看他,脸上的表情冷淡得仿佛一尊石像。任带辉如何劝说,他都仿若未闻,周身似有一层无形的屏障,将他与外界隔绝开来。
闭关室内,气氛依旧凝重。怀安望着带辉摆下的酒菜,眼神中戒备未减。在他看来,这或许又是一场精心设计的逼供。
带辉像是没察觉到怀安的警惕,自顾自地拿出两双筷子,将其中一双递给怀安,嘴里喃喃说道:“师父以前跟我说,还未成人不能喝酒,容易误了性子,但有的时候没有酒的话,总觉少了些什么。怀安,你放心,师兄不是来劝你的,先吃吧。” 那语调,像是回忆,又像是感慨。
怀安紧抿着唇,任凭带辉怎么说,都不为所动,死死守着自己的防线,生怕一放松就会落入圈套,酒后吐出不该说的话。
见怀安不为所动,带辉也不恼。他拿起酒,仰头猛灌,喉结滚动间,一瓶酒见了底。空酒瓶被随意丢在一旁,发出清脆声响。另一瓶酒静静躺在那里,这点量,根本不足以让怀安醉倒。
怀安望着带辉的举动,心里犯起了嘀咕。他搞不懂师兄这是何意,先前认定的逼供手段,似乎并非如此。疑惑如同藤蔓,在他心底悄然蔓延,打破了原本坚定的戒备 。
昏黄摇曳的光影下,怀安终于缓缓放下了戒备,接过筷子,开始吃喝起来。一时间,闭关室内,只有碗筷碰撞声和两人的轻声交谈。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往昔,练功时的磕碰、偷溜下山的趣事……那些回忆如旧梦般浮起,模糊了此刻的困境。
带辉的声音突然顿住,紧接着,压抑的抽噎声响起。他抬手抹了把脸,泪水还是止不住地滚落。“我听其他长老说,他们明日,就准备把你压到后山砍头,说什么也要把你的魔心给取出来。” 带辉的声音颤抖着,悲伤如决堤之水,“你说我这个当师兄的,我会怎么想,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去死啊……” 他大口喘着气,上气不接下气,仿佛每一个字都在胸腔里撕扯。
“你是我从小带大的,你梨儿姐听见了此事昏了过去,到现在都还没醒过来。师兄无能,不能救下你,对不起啊,怀安……” 带辉泣不成声,头无力地垂下,肩膀剧烈抖动着。
怀安静静地看着带辉,眼前带辉的悲伤如此真切,不似作伪。他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有感动,也有释然。其实从出生起,他就隐隐觉得自己不该存活于世,这些年,早已看淡生死。死亡于他,不过是一场迟早会来的解脱。只是,他不愿因自己的秘密,让他人涉险。
闭关室内,烛火摇曳,光影在怀安清瘦的脸上明灭不定。他的目光望向虚空,似是透过这逼仄的空间,看到了遥远的幻梦。
“师兄,你晓得吗,以前我没日没夜地做白日梦的梦里是何。” 怀安的声音轻缓,带着一丝自嘲,“梦里,我成了天下第一的武林盟主。那时候啊,我就想着,要挥剑砍断世间所有邪恶,让正义洒满江湖的每一个角落。” 他微微扬起嘴角,笑容却苦涩得如同嚼蜡。
“可遇到魔教后,我才明白,这世间并非非黑即白。我在那儿遇见的人,都是真心待我的好人。我想救他们,想护住这份难得的善意。” 怀安的眼神黯淡下去,“但我太弱小了,空有一腔热血,却什么都做不了。如今,若是一死能换来些什么,对我而言,反而是种解脱。”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似是咽下一口浓稠的悲伤:“仙人来的那晚,我体内不知何时种下的情花毒突然爆发。见到她的第一眼,我就知道,我没救了。” 说到 “她” 时,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柔和起来,又满是绝望,“但我不想放弃,这天真的想法驱使我做了许多不该做的事。我总幻想着,要是武功与她齐平,是不是就有资格站在她身旁。”
“可这想法何其可悲。就算成了天底下最强的武林盟主,就算如郭靖、黄蓉那般侠名远扬,就算是武当的张三丰,又如何?在她眼里,我不过是尘埃罢了,她连一眼都不愿施舍。” 怀安闭上眼,睫毛轻颤,似有泪意,“如今,我为这天真付出了代价,那些真心待我的人,都因我而死。”
说到此处,他缓缓低下头,发丝凌乱地垂落,遮住了脸上复杂的神情。室内寂静无声,唯有烛火 “噼啪” 作响,仿佛在为这份痴念与悔恨叹息。
怀安从回忆与倾诉中回过神,才发现带辉早已哭晕过去,瘫软在地。他的睡颜满是泪痕,眉头还紧紧蹙着,似在梦中仍为怀安的遭遇而痛苦。
怀安轻叹一声,动作轻柔地脱下自己的外套,轻轻披在带辉身上,为他挡住这闭关室中弥漫的寒意。他缓缓站起身,关节因久未活动发出 “咔咔” 声响。他知道,是时候离开了。
虽经脉受损,但在魔教所学的拳脚功夫,还深深刻在肌肉记忆里。怀安运劲于拳,猛然发力,一拳重重击在门上的锁上。“咔嚓” 一声脆响,锁应声而断。他小心翼翼打开门,门外的夜风吹来,带着一丝自由的味道。
怀安回头看了眼带辉,俯身将他拖到外面一处草丛中,用枝叶简单遮掩。他不能让师兄因自己受牵连。做完这一切,怀安直起身子,深吸一口夜的气息,随后转身,脚步匆匆隐入黑暗。
大厅里烛火通明,红木桌案上的茶盏早已凉透。丘陵长老捻着花白的胡须,眉头拧成个死结:“掌门,那怀安毕竟是本派弟子,如此草菅人命,若被其他宗门知晓……”
“知晓又如何?”梅州掌门抬手打断,鎏金护甲划过烛火,在墙上投下锋利的阴影,“当年绝情谷为夺千年灵芝,屠戮整个山村,如今不照样还在五大宗门中有抗衡之力,说到底江湖道义不过是弱者的遮羞布。”她指尖重重叩在案几上,震得茶盏里的残茶泛起涟漪。
李种长老面色涨红,猛地起身:“可怀安体内的魔心本就不祥!强行炼化恐遭反噬,这与魔教邪术何异?”
“住口!”梅州掌门猛地站起,宽大的袍袖扫落案上的竹简,“你我苦心经营莲花派数十载,如今有机会问鼎武林之巅,你却在此妇人之仁!魔心若成,我派弟子修炼事半功倍,到那时……”她眼中闪过狂热的光芒,“什么武当少林,皆要俯首称臣!”
丘陵长老欲言又止,枯瘦的手指死死攥住椅把:“掌门,当年祖师爷立规,不可……”
“够了!”梅州掌门抓起案上的玉印,重重砸在桌案中央,“明日巳时,后山刑场!谁若再敢阻拦,休怪我不念同门情谊!”她甩袖而去,发出刺耳的声响。
李种长老望着掌门远去的背影,颓唐地跌坐在椅中。丘陵长老捡起地上的竹简,烛火将他佝偻的影子拉得老长,与墙上掌门残留的狰狞暗影交织在一起,分不清哪片更黑暗。
推开祠堂吱呀作响的木门,陈年的檀香味混着潮湿霉意扑面而来。怀安望着神龛上落满薄灰的牌位,裴娥二字墨迹早已晕染,恍惚间竟与记忆里师父簪着玉兰花的笑颜重叠。他忽然想起这些年带辉师兄总以"师父云游未归"搪塞,梨潇儿师姐提起师父时眼底闪过的慌乱,还有回香姐将他引向练功房时刻意避开祠堂的脚步。
烛泪在牌位前凝成霜花,他却没有半分怨怼。指尖抚过供桌上的剑匣,铜扣上雕刻的饕餮纹已被岁月磨得温润。当他抽出景荣剑的刹那,寒芒映得满室生辉——这是一柄汉剑,八面剑身泛着青幽幽的冷光,剑脊微隆如峰,剑锋却薄如蝉翼,靠近护手处错金云纹蜿蜒游走,与记忆里师父舞剑时衣袂翻飞的模样渐渐重合。
以前师父总说这把剑是他们祖宗从上传下来的。
"师父,徒儿如今有难。"他将额头重重磕在青砖地上,三声响头震得剑匣嗡嗡作响,"这剑,徒儿拿去了。"话音未落,远处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怀安慌忙将剑收入古朴的剑鞘,那剑入匣时发出清越的铮鸣,仿佛在回应他决然的心意。
透过门缝,他看见数位同门师兄手持火把匆匆而过,腰间令牌在火光下泛着冷硬的光。带辉师兄的话终于得到印证,怀安攥紧剑柄,剑身与掌心的汗意交融,寒意顺着血脉直冲天灵盖。他忽然想起藏经阁此刻必然因后山之事而人手空虚,目光扫过剑身上流转的暗纹,转身朝着藏经阁的方向疾行而去,衣角掠过牌位前摇曳的烛火,惊起一串明明灭灭的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