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初定两载,他独坐山中竹林,似在静候。此地早被虎群盘踞,常人避之不及,然百兽见他,皆俯首帖耳,温顺如畜,唯余竹影摇曳,风声呜咽。
……
寒雨初歇的子夜,青石板上还洇着水光。
雨怀安佝偻着脊背踽踽独行,枯瘦的指节抵在唇边,每走几步便闷声咳出几声断续的闷响,震得佝偻的脊背簌簌发抖。
他裹紧褪色的粗布褐衣,蹒跚着挪向城门,檐角铜铃在夜风里叮当作响,惊起几片湿漉漉的落叶。
城楼上火把明灭,各大门派的弟子倚着箭垛张望,议论声像蛛丝般垂落。
两名持戈守卫猛地横出长戟拦住去路,甲胄碰撞声惊得雨怀安身形一颤。
"禁城令在此,速速折返!"守卫沉喝,铁戟在青石板上划出刺耳的刮擦声。
雨怀安颤巍巍抬起头,兜帽滑落时露出满头银丝,沟壑纵横的脸上爬满老人斑。
他强撑着拱起佝偻的脊背,浑浊的眼珠泛起泪光:"老奴...老奴染上恶疾,药石罔效...求大人开恩,容我出城寻医..."
枯槁的手掌从衣襟深处摸出几块碎银,指节上的冻疮肿得发亮,碎银在月光下泛着冷白。
两名守卫对视一眼,面容毫无波澜。其中一人袖袍轻拂,碎银叮咚坠地,在水洼里溅起细碎水花:"律令如山,莫要为难。"
长戟微扬,示意他速速离开。雨怀安僵在原地,枯手悬在半空迟迟未落,远处更鼓声沉沉碾过寂静的街道,惊得城墙上的火把剧烈摇晃。
雨怀安双膝缓缓跪在青石板上,溅起的水花沾湿裤脚。
他哆嗦着将碎银拢进掌心,浑浊的老泪终于坠在水洼里:"看来,我命休矣。"
话音未落,城头忽然传来清越女声:"不知老伯,你得了什么病?"
紫影如燕掠下,玄色劲装绣着临溪派的水纹暗章。李渺渺落地时发间银铃轻响,腰间玉牌映着月光,正是内门弟子的信物。
她拱手行礼,眉眼带着少年人的热忱:"在下李渺渺,临溪派内门弟子,不知老伯你得了什么病,我可外出帮您携带。"
雨怀安喉间泛起铁锈味,垂眸时白发掩住眼底翻涌的暗芒。
这些养尊处优的内门弟子竟肯涉险出城?看来出逃真是机会渺茫了。
"师妹!别管他了吧,本来就是一个快要死的老人了。"
城楼上探出张年轻面孔,束发银冠坠着临溪派的青玉珠。那位弟子斜倚城墙。
"莫要白费功夫。"
李渺渺仰头轻笑,紫发在夜风中扬起:"阎师兄莫说笑了,我派门规不就是有需帮助的人就要帮助吗?"
她转身时袖口扫过雨怀安掌心,碎银忽然发烫——原来少女指尖已悄悄手捏他脉搏,一股真气渗入他的经脉。
雨怀安佝偻的脊背随着剧烈咳嗽起伏,掌心死死抵住心口——那里藏着一团翻涌的魔气,正将经脉搅得千疮百孔。
当李渺渺莹白的指尖搭上他手腕,暗紫色的魔气顺着血管游走,在脉搏处凝成紊乱的漩涡。
"老伯的脉象..."少女柳眉微蹙,玉指轻轻摩挲他暴起的青筋。
往日探查病症如探囊取物的真气,此刻却像坠入迷雾,在他体内横冲直撞,得不到半点有用的讯息。
雨怀安适时地发出一声痛苦呻吟,浑浊的泪水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滑落:"老奴这血瘀暗疾...在这古呤城寻遍名医,都束手无策啊..."
李渺渺咬着下唇,愧疚染红了耳根:"对不住,我实在看不出来您得了什么病。"
她望着老人被冷汗浸透的额发,语气里添了几分急切,"可您这三更半夜出城,莫不是疼得彻夜难眠?"
"正是,正是..."雨怀安抓住救命稻草般攥紧她的衣袖,掌心的碎银沁着冷汗。
"这病在城里药馆吃了多年药,都不见起色。城西三十里的丰田镇,有位老大夫最擅调理血瘀...他配的药,方能勉强吊着老奴这条命..."
他颤巍巍地将碎银塞进少女掌心,枯瘦的手指刻意在她手背上多停留了一瞬,暗暗抹去方才被贴上的追踪符残痕。
李渺渺接过银钱,片刻他便说。
"若少侠愿意相助..."
雨怀安指向街角破败的城隍庙。
"老奴孤身一人,就栖身在那破庙里。白日在菜市场卖些青菜,勉强糊口..."
他说着又剧烈咳嗽起来,指缝间渗出几点暗红血沫,在月光下格外刺目。
雨怀安攥着碎银的手突然收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远处山林间腾起的真气如紫电破云,罡风卷着枯叶簌簌落下,在寂静的夜里撕开一道刺目的裂痕。
可霎时间他就想到,那是他师父裴娥之墓的所在地。
冷汗顺着他苍老的后颈滑进衣领,他望着那片被真气染成暗紫色的天空,喉间泛起铁锈味的腥甜。
"奇怪,那里...怎么有这么强的气啊?"
李渺渺喃喃自语,紫发被罡风吹得猎猎作响。
眼神死死被远处的异象牢牢吸引。
守卫望着天边翻涌的气浪,压低声音道:"大概是武林盟主张鸿的,前几日进城来说是为了...洛明兮。"
雨怀安的瞳孔骤然收缩。
"老伯?老伯!"
李渺渺的呼唤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雨怀安这才惊觉自己死死盯着山林方向,青筋暴起的手还悬在半空。
他强压下喉间翻涌的魔气,胡乱作了个揖:"多谢...多谢姑娘..."
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转身时踉跄了一下,佝偻的背影在火把光影里摇晃,仿佛随时会被夜风卷走。
他拖着沉重的步子往一个方向走去,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
直到远离城门,他才疯跑起来往山林那边去,也不顾暴露与否,此刻一股冲天怒火在他全身烧着。
而另一边张鸿掸了掸衣摆上溅落的泥水,桃花眼弯成狡黠的月牙,似笑非笑地看向洛明兮。
"明兮莫怪!是他们非要动手,我不过是自保罢了。"
洛明兮抿紧嘴唇,银牙暗咬,她心里清楚是众人先按捺不住,也不好怪罪于他,唯有沉默以对。
就在这时,山林间骤然传来一阵骚乱,枯枝断裂声和兽类惊吼声交织。
一道黑袍人影裹挟着劲风疾冲而出,却并未朝他们而来,而是直直扑向那座早已被砸成齑粉的裴娥之墓。
"雨怀安?"张鸿挑了挑眉,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黑袍下那张苍白扭曲的脸。
雨怀安身形顿住,眼中满是不可置信,望着一地残碑碎砾,心底涌起无尽的悲愤。
"为何?为何要破坏我师父的墓碑!不是来抓我的吗?为何!"
他在心底嘶喊,胸腔处魔心翻涌,剧痛如潮水般袭来,怒火几乎要冲破理智的牢笼。
张鸿瞧着雨怀安失魂落魄的模样,又想起洛明兮此前提及的计划。
不禁嗤笑一声:"明兮,你说要抓的人就是他?看着平平无奇,我还以为是多大的魔头呢。"
雨怀安缓缓撑着地面站起身,褴褛黑袍在山风里猎猎作响,一缕不易察觉的魔气自他周身悄然弥漫,如墨色的瘴霭。
他转过身,血红的双眼死死盯住张鸿和洛阳兮,一字一顿道:"是哪个杂种破坏我师父的墓碑……"那声音仿佛自九幽黄泉传来,带着蚀骨的恨意。
张鸿非但不惧,反而大笑着踱步向前,脸上尽是挑衅:"是我,怎么,你不服?"
雨怀安怒目圆睁,周身魔气翻涌,他猛地抽出佩剑“景荣”,剑身嗡鸣,寒芒乍现。
他大喝一声,身形如电,朝着张鸿疾冲而去,手中长剑挽出凌厉剑花,似要将满腔怒火一并倾泻而出。
张鸿嘴角勾起一抹轻蔑的笑意,不慌不忙地抬手,剑鞘轻挥,巧妙地格开雨怀安的凌厉攻势。
雨怀安攻势如潮,剑招连绵不绝,可张鸿却仿若闲庭信步,每一次剑鞘轻点,都精准地化解其招数,尽显从容。
“就这点能耐?”张鸿嘴角噙笑,眼中满是戏谑,“也敢在我面前撒野?”
他身姿轻盈,如蝶般在雨怀安剑影中穿梭,剑鞘开合间,带起阵阵劲风。
雨怀安额间青筋暴起,体内真气已然所剩无几,可他仍咬牙坚持,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毕生所学的剑招尽数施展。
然而,张鸿实力远在他之上,每一次交锋,都让雨怀安愈发力不从心。
“破!”
张鸿一声清喝,折扇猛地扫出,一股强劲气流呼啸而出,震得雨怀安身形一晃,手中长剑险些脱手。
趁此间隙,张鸿欺身上前,一脚重重踹在雨怀安胸口。
雨怀安如断了线的风筝般倒飞出去,重重摔在地上,扬起一片尘土。
他挣扎着想要起身,却力不从心。
张鸿缓步上前,一脚踩在他背上,居高临下地嘲讽道:“就这点本事?你凭什么让我服?”
张鸿见雨怀安瘫在地上没了动静,嘴角勾起一抹不屑的弧度,伸了个懒腰,拍拍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迈着轻快的步子朝洛明兮走去。
“要不是武林要他,我早就把他杀了。”
他撇了撇嘴,语气满是不耐,而后又换上一副讨好的笑脸,凑到洛明兮身边。
“明兮,待会儿要不要我们去客栈大吃一番呀~ 好久都没有聚聚了,你可知我在这段时间里有多想你~~”
洛明兮嫌恶地皱了皱眉头,别过头去,只觉一阵恶心涌上心头。
“由得你吧,去找根绳子把他绑起来,然后回去交差了。”
她冷冷地说道,声音不带一丝温度,仿佛面前的张鸿只是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张鸿却似丝毫没察觉到洛明兮的冷淡,依旧满脸笑意,“得嘞!我这就去。”
说着,转身去找绳子,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小曲,仿佛刚刚一场恶斗只是一场儿戏,而等待他的,是与心上人温馨相聚的美好时光。
昏死过去的雨怀安,意识渐渐飘离,再度睁眼时,已置身于一片白茫茫的空间。柔和的白光中,一道熟悉的身影若隐若现。“怀安。”那温柔的声音,如春日微风,轻轻拂过他的耳畔。
雨怀安猛地抬头,眼前之人,正是他死去多时的师父——裴娥。刹那间,积压许久的泪水夺眶而出,他疯了般冲上前,紧紧抱住裴娥,泣不成声:“师父!!怀安不中用,连您的坟墓都守不住,是我无能!!我对不起您啊!!”
裴娥微笑着,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怀安,你又何必执着于一座坟墓,为师不过是具皮囊,早已入土。”
雨怀安哭得更凶了,这些时日来的委屈、痛苦与不甘,如决堤之水般倾泻而出:“我……我好想您啊,师父。我吃了好多苦……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我好苦啊……”
裴娥轻轻摇头,眼中满是疼惜:“怀安,还记得为师以前问你,以后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吗?其实,为师最想让你成为像我一样,传道解惑之人。可为师明白,不应将你束缚在不喜欢的路上。你如今经历选择的路,觉得苦,是因为我的小徒弟在长大,只是这痛苦来得早了些。你要坚强,莫要哭,莫要怕输,答应师父,好吗?”
雨怀安哽咽着,重重地点了点头。裴娥似是完成了所有嘱托,身影渐渐变得虚幻。雨怀安慌了,伸手去抓,却只抓到一片虚无:“师父!师父!”
冥冥之中,裴娥的声音再度传来:“怀安,师父在下面等你,别急着来……”
白光骤然消散,雨怀安眼前一黑,再度陷入无边黑暗。他呆愣原地,脑海空白如纸,许久,才缓缓回过神。
刹那间,一股浓烈到近乎实质的杀意,自他心底翻涌而起,如汹涌黑潮,席卷全身。
豆大的泪珠不受控制地滚落,他想起师父的音容笑貌,想起那被毁坏的坟墓,想起自己遭受的种种苦难。
“我要杀了你们!”他在心底疯狂嘶喊,声音几近破碎。“我要杀了你们!!我要杀了你们啊!!!!你们这群杂种!!!”
仇恨如毒蛇般盘踞心间,啃噬着他的理智,每一个念头都被复仇填满 ,那杀意化作实质的烈焰,在他周身熊熊燃烧。
剧痛如潮水般将雨怀安从意识深渊拽回现实,魔心迸发的烈焰瞬间吞噬他的黑袍与衣衫。
胸前,彩色的触手状纹路如活物般翻涌,顺着肌理疯狂攀爬,伤疤如同扭曲的藤蔓,一路蜿蜒至额前。
原本浑浊的双目此刻炯炯发光,流转着诡异的妖异色彩。
他猛然起身,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划破夜空。一道绚丽却妖异的彩色激光从他额头喷涌而出,所过之处,空气扭曲变形,发出刺耳的尖啸。
张鸿还未来得及转身,一道黑影已裹挟着滔天杀意袭来。雨怀安如鬼魅般出现在他面前,布满魔纹的大手死死掐住他的脖颈,稍一用力,便将他整个人狠狠甩向山林中的巨石。
张鸿的身体重重撞击在石壁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随后瘫倒在地,陷入昏迷。
洛明兮本能地握住剑柄,想要拔剑迎敌,却在看清雨怀安模样的瞬间僵在原地
眼前之人哪里还有半分人类的模样?周身萦绕着令人胆寒的魔气,扭曲的魔纹与伤疤交错,眼神中跳动着疯狂与杀意,活脱脱是一头从地狱爬出的恶魔!
她的双腿像被钉住一般,动弹不得,握着剑柄的手微微颤抖,心中涌起无尽的恐惧。
洛明兮喉间刚发出半声呜咽,脖颈已被滚烫的魔纹大手掐住。
雨怀安周身流转的魔气凝成锁链,将她重重按在碎石遍布的地面,粗糙的砂砾嵌入脊背,疼得她眼前炸开金星。
一道银芒破空而来,景荣剑在魔气牵引下嗡鸣着悬于她额前,剑尖倒映出雨怀安扭曲的面容。
冰凉的剑锋几乎要贴上皮肤时,洛明兮绝望地闭上眼。可预想中的剧痛并未降临,她颤抖着睁开眼,正对上一双诡异的重瞳——墨色瞳孔中央裂开金红纹路,宛如燃烧的火焰在瞳孔深处翻涌。
魔纹爬满雨怀安青筋暴起的脖颈,随着急促喘息不断起伏,魔气凝成的锁链也开始发出蛛网状裂痕。
“给老子记住这一剑……”雨怀安突然发出困兽般的低吼,景荣剑轰然刺入她耳畔的泥土,溅起的碎石划破她的脸颊。
他撑着地面剧烈喘息,额前的魔纹在月光下忽明忽暗,“是你们……欠裴娥的!老子迟早要拿回来……贱人!”
尾音带着近乎破碎的哽咽,下一刻,他踉跄着甩开洛明兮,浑身浴血的身影消失在浓重的魔气之中,只留下深深插在地上的景荣剑,剑柄还在微微震颤。
随后他捂着心口,拔起剑踉跄着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