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亮时,雨中莲已换好新衣,站在客栈门口等陆家车队。
布庄买的靛青里衣衬得他脸色稍显平和,只是眼底的青黑仍藏不住彻夜未眠的疲惫。
陆府的马车轱辘声由远及近,陆良燕掀帘看到他,立刻挥了挥手:“孟生!这边!”
他低头应了声,弯腰上了车。
车厢里,陆明轩正捧着舆图研究路线,见他进来,抬头笑了笑:“听说你昨夜没回马车,是在城里住下了?”
“嗯,找了家客栈歇脚。”
雨中莲避开对方的目光,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口——那里还残留着赤鸢外衫的淡淡皂角香。
念头刚起,心口便像被细针猛地扎了下,他喉间发紧,忙端起桌上凉茶抿了口。
陆良燕没察觉他的异样,兴奋地晃着他的胳膊。
“快跟我说说,汴梁城里有什么好玩的?我爹说今天一早就出发去西浦,都没来得及逛呢!”
“没什么特别的。”
他声音有些发哑,情花毒的隐痛还没散去,“就几条热闹的街,卖些寻常物件。”
“哦……”
陆良燕兴致降了些,转而想起正事。
“对了,我爹说你的伤还没好,路上要是不舒服,一定要说。我这里有上好的金疮药呢!”
她献宝似的掏出个小瓷瓶,雨中莲看着那莹白的瓷面,忽然想起破庙里赤鸢塞给他的药瓶。
又是一阵熟悉的抽痛袭来,他别过脸看向窗外:“多谢,我自己带了药。”
马车启动的颠簸让他稍稍松了口气——疼痛随着对赤鸢的念想退去,只剩下空落落的酸胀。
他望着窗外倒退的街景,默默攥紧了拳。
西浦的路还长,总不能一直被这毒牵着走。
可当暮色再次漫进车厢,陆明轩说起“前面山头的月光据说像极了太虚山”时,他还是没忍住抬头望向天际。
那轮残月悬在墨蓝天幕上,像极了赤鸢素白衣袖掠过的残影。
“嘶——”他倒抽口冷气,指尖死死掐进掌心。
这一次,情花毒的痛比以往更烈,仿佛在提醒他。
有些念想,躲不掉的。
车厢内的烛火被夜风晃得明明灭灭,陆良燕正缠着弟弟讲江湖趣闻,清脆的笑声撞在檀木壁板上,却半点透不进雨中莲紧绷的神经。
他额角渗出细汗,指尖按在心口那处越来越烫的位置,暗咒这情花毒竟如此刁钻——
偏偏在想起赤鸢素白的衣袖、温和的声线时,才会掀起这般锥心刺骨的痛。
“孟生哥,你怎么了?脸好白。”
陆明轩最先发现他的异样,放下舆图凑过来,“是不是伤口又疼了?”
雨中莲摇摇头,喉间滚动着压下闷哼。
“老毛病,过会儿就好。”
他偏头看向窗外,残月已隐入云层,可方才那抹残影却像刻在了眼底,连带着赤鸢递药时的温柔、披衣时的暖意,都在脑海里翻涌。
心口的痛骤然加剧,他下意识蜷了蜷手指,指节泛白。
陆良燕也凑过来,担忧地打量他。
“真的没事吗?我爹说内伤最是磨人,要不还是歇歇再走?”
她伸手想探他的额头,却被雨中莲不动声色地避开。
“不用。”他声音发紧,怕自己失控的喘息会泄露心事,“赶路要紧,别耽误了行程。”
情花毒的痛正顺着血脉蔓延,每一寸肌肤都似被蚁噬,可他只能强撑着挺直脊背——
在陆家姐弟面前,他是需要庇护的“孟生”,不是那个会被情毒摧垮的雨中莲。
马车行至半途,陆父掀帘进来查看,见雨中莲脸色难看,皱眉道。
“这伤怎么还拖成这样?到了西浦,我带你去见城里最好的大夫。”
雨中莲勉强扯出个笑。
“劳家主挂心,些许小痛,不碍事。”
他低头端起陆良燕刚倒的热茶,氤氲的水汽模糊了眼底的挣扎。
茶水入喉温热,却压不住心口那点因念想而起的灼痛——
他想起赤鸢在破庙里说“莫怕,有我在”时的语气,轻柔得像月光,却让这毒痛愈发清晰。
夜渐深,车厢里的姐弟俩已靠在软垫上睡熟。雨中莲望着他们恬静的睡颜,悄悄挪到角落盘膝而坐。
他尝试运转内力压制毒痛,可只要心神稍定,赤鸢的身影便会悄然浮现。
她递药时的指尖、烤火时的侧脸、披衣时带着体温的布料……每想一分,心口便像被利刃剜过一分。
他猛地睁眼,掌心已沁出冷汗。
原来这情花毒最狠的不是痛,是让他明知不可念、偏又忍不住去念。
他望着车窗外掠过的树影,默默握紧了袖中那瓶赤鸢给的药——瓷瓶冰凉,却仿佛还残留着她的温度。
“西浦……”
他低声呢喃,不知是在说目的地,还是在给自己打气。前路漫漫,追杀未停,魔心难驯,如今又添了这牵肠挂肚的情毒。
可只要想到赤鸢那句“撑住”,他便觉得这点痛不算什么。
马车碾过碎石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雨中莲闭上眼,任由情花毒的隐痛在血脉里起伏。
他知道,只要还在赶路,只要还能向前,总有一天能再见到她。
而在此之前,他必须撑下去——哪怕每次想起她,都要痛得几乎窒息。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马车终于驶入西浦地界。
雨中莲望着远处城郭的轮廓,缓缓松开紧握的拳头,掌心已被指甲掐出红痕。
西浦城的晨光透过雕花窗棂,在陆家正厅的青砖地上投下斑驳光影。
雨中莲跟着陆父踏入厅内时,正见一位身着月白襦裙的女子在案前插花,鬓边斜插一支素银簪,动作轻缓如流云。
听见脚步声,她转过身来,眉眼弯弯带着笑意,正是陆家家主夫人李怡。
“这便是你说的孟生吧?”
李怡的声音温软如春风,目光落在雨中莲身上时带着打量,却无半分疏离。
“一路辛苦,快坐。”
她示意丫鬟添茶,指尖抚过青瓷茶杯的纹路。
“良燕这孩子整天舞刀弄枪,让你见笑了。”
雨中莲拱手行礼,刚要开口,陆良燕已蹦蹦跳跳跑进来,搂着李怡的胳膊撒娇。
“娘!孟生哥可厉害了,路上还救过我们呢!”
李怡无奈地拍了拍女儿的手背,眼底却满是宠溺:“我知道你盼着学剑,可女子家总该娴静些。”
她转向雨中莲,轻轻叹了口气。
“让你陪她练剑,倒是委屈你了。只是这世道不太平,学点防身的本事也好,总不能真成了温室里的花。”
雨声莲垂眸道。
“夫人言重了,能为陆家效力是我的本分。”
话音刚落,便觉李怡的目光在他脸上多停留了片刻,带着几分关切。
“你脸色怎么这般差?”
李怡蹙眉。
“是不是路上受了寒?还是有什么旧疾?”
不等雨中莲回答,她已对身旁丫鬟吩咐。
“去请城里的张大夫,十日后让他来给孟生看看。”
“夫人不必麻烦——”
雨中莲连忙推辞,心口却暗自一紧。他这脸色是魔心与情花毒反复折腾的结果,哪是大夫能看的?
可李怡却坚持。
“身体是本钱,可不能马虎。”
她温软的语气里带着不容拒绝的温柔。
“就这么定了,十日后让大夫好好给你调理调理。”
接下来的日子,雨中莲便在陆家安顿下来。每日清晨,他先在演武场教陆良燕练剑。
少女学得认真,一招一式都有模有样,只是偶尔会被飞过的蝴蝶分神,惹得雨中莲不得不板起脸提醒。
“握剑要稳,分心易伤。”
陆良燕吐吐舌头,重新摆好姿势,银铃般的笑声洒满庭院。
“知道啦孟生哥!你看我这招流云剑法,是不是比昨天好?”
她手腕轻转,软剑在晨光里划出一道亮眼的弧线,倒有几分灵气。
雨中莲点头。
“腕力够了,但内力不足,还需勤加练习。”
他耐心指点着招式细节,目光却偶尔会飘向远处的院墙——
那里的天空很蓝,像极了破庙外的月色,可他硬生生掐断念头,强迫自己专注在剑招上。
情花毒的隐痛仍在,只是他学会了用意志力压制,只要不去想赤鸢,心口便不会掀起惊涛骇浪。
教完剑,他便独自去后院的竹林打坐。这里清幽僻静,只有风吹竹叶的沙沙声。
他盘膝坐下,闭目运转内力,试图冲击那被废掉一半的经脉。
可每当内力行至断裂处,便像撞上铜墙铁壁,反弹回来的力道震得他气血翻涌,喉间发腥。
第一日,他运功半个时辰,只觉经脉刺痛如针扎,额头冷汗淋漓,却连一丝经脉松动的迹象都没有。
第五日,他试着改变运气路线,想绕开断裂处另辟蹊径,结果内力在体内乱撞,引得魔心隐隐异动,心口泛起熟悉的灼痛。
他慌忙收功,捂着胸口喘息,看着掌心渗出的细密血珠,眼底掠过一丝焦躁。
第十日清晨,雨中莲照常来到竹林。露水打湿了他的衣摆,他深吸一口气,再次沉心运功。
内力如细流般缓缓游走,每一次冲击断裂的经脉,都伴随着撕裂般的疼痛。
他咬紧牙关,额角青筋暴起,汗水顺着下颌滴落,砸在青石板上晕开小水痕。
可直到日头升至半空,经脉依旧毫无反应。
他缓缓收功,掌心按在突突直跳的太阳穴上,只觉一阵无力。
十日光景,他用尽方法,却连最细微的进展都没有。魔心的蠢蠢欲动、情花毒的潜在威胁、江湖的追杀令……无数压力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孟生哥,娘让你去前厅呢!张大夫来了!”
陆良燕的声音从竹林外传来,带着轻快的脚步声。
雨中莲睁开眼,掩去眼底的失落,起身拍了拍衣摆上的尘土。
他望着竹叶间漏下的碎光,默默握紧了拳——经脉未通,前路艰难,但他不能停。
至少在这里,他还有喘息的余地,还有继续尝试的机会。
他转身走出竹林,迎上陆良燕关切的目光,扯出一个浅淡的笑。
“走吧。”
无论如何,先过了今日这关再说。至于经脉之事,他有的是耐心,哪怕用百日、千日,也要一点点冲破这枷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