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耀怎么说呢。从外观而言平平无奇,长得不高,不胖,喜欢穿着纯色衬衫。他总是把头发收拾的整整齐齐,眼镜向来都是黑色窄框。手腕上戴着个智能手表,下身的裤子也总是恰到好处。要是把他放在一栋写字楼的电梯入口处,无论从怎么看似乎都散发着一股科技公司中平凡上班族的现实气息。
此时他正在挥着手像我打招呼,我也挥手回应。
“好久不见。”
我点头。“是啊,好久不见。”
“喝一杯?”
“要不算了吧,还是不喝了吧,我们各自回家吧,反正我只要咻的一下就到家了,就像坐传送门一样。”
“那不成,来都来了,让你‘咻’的一下走了不喝还怎么行”
“那是你的问题了吧。”
“毕竟是那个我怎么也约不出来的雪嘛。”
王耀的邀约总是有些不合时宜,不是说我对他这个人有什么意见,恰恰相反,抛开外貌不谈,其实是个有趣的人。只是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他的邀约总会被莫名其妙的事情打断。有些时候气场就是如此,人的霉运有的时候就是会伴随着一个人,无论做什么都会有莫名其妙的事情挡在面前,这样也无可奈何。
“走吧,进去吧。”
进入酒吧,这是一家在网络上评分不错的酒吧,人流不少,音乐也开得很大。聒噪的音乐使得耳朵感到了些许不适,这对比起德里克所在的那家酒吧不可谓是让我感到一言难尽。不过我不打算为此怪罪王耀,如果说只是按照网络上的评分而进行的简易筛选,那遇上无聊场所这件事情似乎也变得情有可原。
脚下的木板在吱呀作响,舞动的人群正把道路堵得水泄不通。挤过人群,来到吧台。我回头看向那满是刮痕的木板,居然能让木板发出如此声响,不下点功夫可是不太行。
王耀不知不觉来站到了我身旁,他点了一杯龙舌兰加汽水的古怪组合。我其实一直对这样的调配感到不解,它就像是把两个毫无关系的食材强硬的放在了一起,汽水是汽水,龙舌兰是龙舌兰,而这么做的下场就只是让本就古怪的气味变得更加令人费解,就像是冲淡了的辣椒水,对,冲淡的辣椒水!
王耀注视着我的眼睛,然后解释到。
“龙舌兰可是墨西哥的国酒,这样充满风土人情的独特酒水与墨西哥本地的汽水混合,最后再挤入一点清爽的青柠。”他喝了一口,“天啊,这简直就是神迹,是人间不该拥的饮品。”
我叹了口气,并没有做出过多的回应。并不是说我被他说服了,这毫无逻辑可言的歪理完全不能解释,他将龙舌兰与汽水混在一起的诡异性质。不过,酒的味道本就充满了主观意识,就像有些人喜好喝酒,觉得酒水中所蕴含的味道极度复杂,是任何食物与饮料都无法代替的美妙之物。与此同时也有一些人觉得酒不过是一种被苦味所覆盖,且使人上瘾的邪恶玩意儿,喝不惯,不好喝,没味道。人与人之间所能感受到的东西是不一样的,去强迫要求一个人去同意另一个人的感受,这是不对的,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说回正题,既然这个问题本身就是一个无法解释清楚的问题,那我何必为了一个口味上的事情分出个胜负对错呢。
应付完王耀,我点了一杯浓缩马天尼,或许是下午那间酒吧的缘故,此时此刻的我口中仿佛已经能够尝到那伏特加与咖啡搅拌在一起时的独特口感。身体就像是在强烈的抗议一般,需要它们的存在。
“抱歉,我们没有咖啡利口酒了。”调酒师说。
“啊~”我的脸上露出了失望的表情,想了想又立刻振作,“那,一杯Negroni吧。”
“抱歉...”
“...”
“一杯黑方...”
“那请问您是要大杯还是小杯?”
“啊?啊!?”
“加冰还是不加冰,因为价格不一样,所以我必须要问清楚很抱歉。”
脑袋莫名的有些昏沉,我不敢确定是还未散去的酒精,还是眼前的调酒师真说出了令人费解的话,我仔细思考,可无论如何也无法得出一个合理的结论,这到底是什么,我是疯了吗?
我揉搓了一下眼睛,然后凑到王耀的耳边。“你刚才有听到我们讲了什么吗?”
“讲了什么?”
“...”显然他没有。
“那,我想想好了...”
“行。”
酒吧的中央有个舞台,上面摆着个架子鼓,除了音箱设备看上去并不专业,倒还真有一点livehouse的影子,想必平时一定有乐队会再此演出吧。在我思索究竟要喝点是什么的同时,两声清脆的高帽引起了我的注意。
四个位个看上去个性十足的少年在架子鼓四周围成了一圈,举着鼓棒的少年敲打着鼓的每块组件,背着吉他的少年踩了踩脚下的效果器,抱着贝斯的少年站在光线的边缘,他默默地拨动着琴上的钢弦似乎并没有什么人注意到他。最有趣的还得是那个主唱,他甩动着手中的麦克风,像在做着一部舞台剧的练习,看上去和音乐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联系。
“吼。”王耀说,“这个年纪来说还挺有模有样。”
我看了看王耀,并没有给出回答。我认为无论是什么年纪,对待艺术的态度都应该是认真的,所思所想所表达的东西才是重要的,至于这种趋于形式主义的表面行为,并不能让我同意王耀口中的那句有模有样。至少在听到他们的歌曲之前,不行,不能过早的让我做出判断,当然也许只是我想太多,从他的口中说出这话应该也只是个中性词,并不具有褒奖意义。但我必须先入为主的表示,如果仅仅是这样的话那一定不能够算做有模有样。
“想好要什么了吗?”调酒师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来到了我的身后,他突然的询问让我一惊。
“抱歉抱歉,没注意到你在想东西。”
“没事没事。”我换了个话题,“这个乐队成员应该年纪不大吧,看起来都是10来岁的孩子,他们应该成年了吧。”
“没有哦,都才16岁而已,不过天赋异禀就是了。”对我的问题,调酒师毫不避讳。
“这是酒吧吧?”
“对啊?”
“未成年人?酒吧?”
面对我的质疑,他显得是那么理所当然,好像这一切就是这里的规矩一样,与平时并没有什么区别。“嗯,你看。”他指了指台上的主唱。
我看着那个少年,他举起了早就放在地上的一个玻璃瓶,棕色的液体很快就顺着它的嘴进入到了他的血液里,那是一瓶威士忌,如果我没看错应该是杰克丹尼,未成年人饮酒,而且还是烈酒...
“别听他乱讲!”一旁的女性用大到几乎算是骂人的声音说到。“这些孩子都是本地的大学生,这年头的高中生哪里有钱买得起那些贵的吓人的乐器啊。”
她推开了刚刚的调酒师走到了我的面前。“这个笨蛋刚刚一定给你添麻烦了吧,客人们很喜欢他的随性,所以一旦到了有准确意向的客人的时候,他总是会做出些奇怪的刁难。真是非常的抱歉。”说话时她一直低着头,语气也包含了许多歉意。
“可...王耀...”
“他,挺可爱的。”男调酒师依旧直言不讳。
我搓了搓眉头,对此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无论什么字到了嘴边都发不出来,我不知道现在的情绪到底是什么,就好比嘴巴打了一场纠缠不清的败仗一般陷入了混沌之中。
女调酒师打破了尴尬,她说:“浓缩马天尼是吗?”
“等等。”我一只手扶着脑袋,一只手做出了制止的手势。“我那个,我,我想喝点别的,还有。”
我转过了脑袋,一把将王耀拽到了吧台前“陪我喝一个shot吧。”
“啊~威士忌有什么好喝的。”
“算我求你了...”
“行吧行吧。”
烈酒下肚,温暖的感觉逐渐在身体中环绕,情绪逐渐从刚刚的波澜中开始缓和。我望着远处的演出,轻轻地将身体靠在吧台的边上。我举着刚刚调好的浓缩马天尼在手中把玩,黑色的酒体与空间达成了奇妙的一致,它就好似成为了酒吧中一切混沌的源头,只要将它喝下就会让所有不顺心之事在瞬间瓦解。
喝下一口,醉酒的感觉变得更加浓烈,饮酒既非必要,也非不必要,酒精并不是正经事食物,它不像白饭能被轻松的消化,也不想饮料能带来瞬间的好心情。它的存在更像是一种人对于美与艺术的追求,是一种人类最原始的冲动,对于认知,对于未知的追求,这使人欲罢不能。在酒这一食物,甚至说文化中,人类所能理解的东西或许早就超越了人类本身,就像希腊神话中对美酒的赞扬一般,酒在希腊人看来是一种与神沟通的直接手段,只有在这样的狂喜与悲痛交加的瞬间,人才可以达成对某些无法轻易解读的事物的理解。不过话说回来,这听起来也很像是为了喝酒而寻找的借口...
漫漫长夜,漫漫长夜,漫漫~
快乐只是短暂的瞬间~
逐渐趋向毁灭~
跟着缓慢的旋律我站了起来,将酒杯放在吧台前,然后缓步朝着舞台走去。我感受到了某种积蓄已久的情绪在逐渐得到释放,但是不够。我此时此刻感到了强烈的需求,我需要找到某个更加强劲的瞬间,只有在那个瞬间我才可以把那些压在心头的糟糕玩意儿全部甩开。
随着身体逐渐靠近舞台,我开始感到了前所未有的一种游离感,身体仿佛已不再属于我的控制,她变得摇摇晃晃,甚至说之离破碎。我深切的感受到本能在此刻已经夺走了大脑的主动权,好似只要一个契机他就能让视线飞出身体,让大脑好好它的狼狈模样。我迷迷糊糊的走到了舞台跟前,身后没有人阻挠,很显然他们对这支名不见经传的乐队并没有任何的好感可言。我站在少年们的面前,高举双手。
“我让空气穿过身体,浓浓的进,淡淡的去~ wo ho!”身体下意识的开始鼓掌,而音乐还在继续。吉他开始变得狂躁,军鼓开始飞速奏响,贝斯在一旁不断发出“嗡嗡嗡”的厚重低频,少年们的音乐在此刻直直冲进了我的内心深处,我开始控制不住我的情绪,身体开始发软,眼泪开始打转。
我不想再思考了,让身体去吧。放松身体向下一坐,那独属于地面的冰凉并没有如期而至,我看向一旁,是王耀接住了我。
“喝这么大啊?”他的手已经轻轻搀扶着我的后背,语气则毫不避讳的表示了调侃。
王耀拉着我付了钱。当然钱是我出的,不管怎么提出喝酒的人是我,喝大的也是我,要是把这些东西都交给那个照顾我的人那怎么样也说不过去吧。
离开了酒吧我们并没有分道扬镳,王耀很担心我,不过这也是必然的,毕竟能把自己喝到做到地上这事儿换谁来都应该觉得危险才是。于是我们顺着海岸线走了起来,海风吹着软绵绵的身体,秋天的月光比路灯更加明亮。风不算冷,吹在酒后的身上恰到好处。我们走在一条水泥路上,小道沿着沙滩建设,本质上是为了让自行车的行驶更加方便,不过这么晚当然也不会有自行车路过。一旁的植被长得很高,看上去像是类似芦苇的植物,至于为什么会长在海边我无从得知。穿过芦苇能看见沙滩与大海,不过王耀并不同意我下去走走,他说对于现在的我俩来说太危险了...好吧,我同意。
走在路上,耳边传来若隐若现的蝉鸣。虽以入秋,但依旧夏蝉有在树上鸣叫,他们像是在反抗自然的不公一般即使说这个世界早已没有了他们的容身之地,他们也依旧在与终将到来的悲剧做着顽强抵抗。
“雪最近过得怎么样。”王耀说。
问题来的突然,这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明明只是朋间的简单寒暄而已,明明不过是一个毫无特色的问题而已,可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问题让我陷入了无话可说的尴尬境地。这到底是为什么呢,我不禁思考。我看着王耀,又看了看路灯,我停下了脚步然后强迫乱做一团的大脑开始思考。
脑袋已是一团浆糊。
我说:“不行,完全不知道问题是什么,完全弄不明白!”
他叹气,“雪还是一点都没变呢,不过啊,我过得不是很好,无论是文字,还是酒精都变得乏味了起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是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就好像迷失在了一片未曾被人类所踏足的领域一样,无论怎么走都是不确定性,说实话变得很不安。”
“描述的很抽象嘛。”
“是啊很抽象,都怪雪,总是和我说类似的话才搞得我也变得神经兮兮的。”
说罢,王耀的脸上闪过了一丝迷茫,它被他隐藏的很好,可作为朋友的我却能够清楚的知道,他说的话没有一句是假的。这点上我与王耀或许有些相似,隐藏起不好的情绪,不让人担心,可到了某个瞬间又希望把这些糟糕的,无法消化的情绪全部吐出来。期望着这样会好受一点,即使说对方不能察觉,即使说对方不能理解。
我抓起了地上的一颗石头,然后向着高空抛去。
“雪,你要干嘛!”
石头“咻”的一声划过黑夜。它准确无误的砸在了路灯上,发出“啪”的一声,路灯的灯罩被砸了个粉碎,那破碎的白炽灯碎片随之飘落。黑暗占据了主导权,画布干净了!
“你这是在干什么!”王耀喊道。
“帮街上关灯啊?”
“你帮街上关灯干嘛!?”
“嗯...可能是不喜欢路灯的颜色吧,那个微微的绿色总是让我受不了。”我冲着被砸碎的路灯竖起了中指,然后义正言辞的说道。“既然大喊‘喂,你好讨厌啊,能不能关掉一下’不会有用的话,那我只能自己动手了啊,这很奇怪吗?”
他愣了一下,然后他笑了,捧腹大笑,笑地停不下来,他捂着嘴巴和肚子,嘴巴里说着:“不奇怪,不奇怪,绝对不奇怪,是啊,生活的既然不快,那就用石头砸碎他就好了,用石头狠狠地砸碎他。”
他举起了石头,然后瞄准了远处的路灯,“咻”的一下,石头再一次划破黑夜,路灯又一次在“啪”的一声后,骤然熄灭。
“准!”我举起了大拇指,“不愧是王耀,一下子就学会了,就像这样‘咻’的一下砸坏路灯,就能让漆黑道路上的人不再孤单了。”
“什么狗屁逻辑啊!”
“什么叫什么狗屁逻辑啊,这个才叫生活吧,一天到晚的写字看书,看电影,上课,下课,上班,下班的,把一切都交给他们,这是多么无聊的事情啊。”
“诶,不,我不同意!上课,上班,下课,下班的,只不过是一些片段罢了,这些是社会责任,我们必须承担的,这里面也有我们所需要的价值,在这样的价值产出下,再去追求生活,以及精神,既为了他人也为了自己,双向输出不是比单纯的自我追寻更加的让人激情澎湃吗?雪难道不这么觉得吗。”
我跑到了前头,在黑暗中,我回过了头“我不这么觉得。”我吐着舌头“只有王耀这种,笨蛋才会在成为别人韭菜的同时,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有价值的哦,我可不觉得跑到鸟不生蛋的地方种葡萄是件坏事,反而是一种自我成就,尤其是如果我成功了的话。”
“不不不,种葡萄和逃跑是两回事,你这个分明就是逃避责任嘛,不要说的冠冕堂皇的好吗。况且来说,我也是再给我自己打工啊,怎么就成韭菜了?”
“略略略,我不管。谁逃避责任了,你才是逃避责任呢,明天要上班的人和我一个游手好闲的农场主喝的宁酊大醉,明天怎么上班啊。”
“那就翘了,不上班,找个地方种葡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