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小路的尽头,沙滩与自行车道交汇变成了一条石板小路。生锈的金属栅栏分清了大海与陆地的界限,然后继续顺着小岛轮廓向着不知何处延伸。沿着着略微潮湿的石板路,可以看到远处有一座木质平台。它朝着大海向深处建设,直到它来到了一个人类用体力几乎无法触及的某个节点才终于停下。
平台的尽头有个亭子,蓝顶白身,看起来很新。它几乎没有被海风侵蚀的痕迹,也同样没有像那灯塔一样,露出内部坚挺的核心。
我能感受到王耀几乎是拖着我摇摇晃晃的身体走到了亭子下。而我似乎也在不知不觉中习惯了酒精与王耀的存在,我感受到那虚实交界的感觉在逐渐远离,太阳穴开始隐隐作痛,醉酒的副作用开始逐渐崭露头角。亭子的上头有着一个圆形灯泡,它发出温暖的橙色光芒好似在与夜晚做着斗争,只要它还在那寒冷的月光就无法战胜这个平台,不过很可惜的是,无论说灯泡在怎么努力,那角落里若隐若现的白色轮廓已经宣告了它的失败。我可以肯定的说它没有以一己之力抗衡夜晚的本事。
靠着亭子里的长椅我们坐了下来,成色光线照射在我的脸上使我感到难得的舒适。可惜啊,这舒适并没有持续多久,肌肉开始发酸,腿脚开始疲倦,随着疲惫感的袭来,我感觉遭透了。
“累了。”我说。
“巧了。”
“要是有瓶啤酒就好了,看着漆黑的海面上的皎洁圆月,喝上一口冰凉的啤酒,在醉意中一跃而下。”
“嗯,听着很不错,不过你还是别喝了吧。”
“啤酒是啤酒,烈酒是烈酒,不能一概而论,也不能视为同类。”
“歪理...”
王耀晃了晃身子,然后低头看向手中的手表。他皱了皱眉头,之后又释怀般的露出了轻松的笑容。他抬头,似乎在看月亮,他说。
“在一个想象力匮乏的时代,做着充满想象力的工作,一定是一件很累的事情吧,为了让人理解必须做出取舍,为了表达自我必须也变得敷衍了事,我有时候真的很羡慕你雪。”
“为什么?” 我感到不解。
王耀轻轻地将身子倒向身后的长椅,然后将右手放到了长椅之后。他吸了口气,又让身体肆意沉浸在那灯泡所带来的橙色光线之中。
“特立独行,说一不二,‘咻’的一下子就抛下了一切,来到了这里重新开始,一切都好像没有发生过,一切都属于你,心情,月亮,酒,乃至于说太阳都属于你。”
“什么和什么啊,无论是心情,月亮,还是太阳都不属于我,我既不能随意将他们摆弄,也无法弄明白他们之间的关系与逻辑,真要说有什么是我能理解的,应该也只有酒了。”我用戏谑的语气说到。“毕竟我可不认同龙舌兰怪人的酒品。”
“什么龙舌兰怪人啊!都说了,那是墨西哥国酒,是神明之水!”王耀着急地坐了起来。
“神明之水并不碍着它是个难以让人下口的东西。”我继续。“其实我想说的是,我不知道,当初走的时候几乎没有想过太多,就和平时一样,身体在脑袋思考前就动起来了,等回过神来,我已经逃了,逃出了公寓,站在了葡萄园里,盯着太阳发着呆,鼻子里还一直有难闻的。说实话,屋子很破,交通很差,买东西也不方便。我都挺佩服我自己的居然能坚持到现在,大概是因为我相信我的选择是对的吧。”
“那你现在还这么想吗?”
我摇头。“说实话,我不知道,我不敢确定,越是努力,越是迷茫,还挺挣扎的你知道吧,就像砧板上的鱼,好像无论是继续做现在的事情还是回啥的,结局都逃不过被刨开肚子去掉肠胃,最后成为蒸鱼的下场。”
“蒸鱼,听着还不错。”
“是啊,只不过是鱼不是条正经鱼,所以味道应该也不地道吧。”
“如果是雪做的蒸鱼那一定是地道的很,毕竟纯白色的鱼也不常见嘛。”
“也是,王耀啊...这月亮...”
“月亮啥。”
“月亮还挺大的。”
“蛤?你就为了说这个?”
我点头。
其实我想问问王耀的感受,他是否也在寻找一样重要的东西,或者说曾经寻找过一件重要的东西。但思来想去,无论答案是什么那都是属于王耀的东西,就算得到了回答,那也是王耀所找到的答案,与我何干。
“雪?”一个熟悉的声音从我的身后传来。
我回过头。
“诶,果然是你,好久不见啊,那之后你怎么都没找过我啊。”
“白石!?”
他就像上次一样,没有一点轨迹,没有一点征兆,突如其然的就出现了,就像从地上冒出来的土地公公,只要大圣需要就会可以从任何地方出来,一点道理都不讲。不由得让我怀疑起他是我内心创造出来的人物,这么一个可能性。
“我找过你啊,不过你名片上的电话好像是错的,我怎么也打不通。”
“诶,奇怪,不应该啊...对了对了。”他朝着王耀伸出手。“您好您好,我是夏白石。”
王耀接过手:“王耀,雪的前同事。”
“幸会,幸会。”
看来是我多虑了。
我拍了拍白石的肩膀,然后对王耀说:“白石可厉害了,之前出去玩,差点给困在森林里,要不是白石从不知道哪里找来个拖车,给我从那黑不溜秋的地方拉回了家里,我可得被困死在那林子里。”
“没啥大不了的,那林子老有人出事故我早就习惯了。诶,对了,玲那个小姑娘怎么今天没和你一起来,我看你们总是形影不离的,今天怎么了,闹脾气了?”
“玲?”王耀有些惊讶。
“玲是...一个朋友家的小孩,之前住在我家,在那期间他帮了我很多忙,无论是种葡萄,还是其他家务,而且她还是个很厉害的种植家哦,她种的小番茄,比我的葡萄都健康的多。”我看向了白石“秋天到了,玲也是要上课的孩子嘛,所以回去上课了。”
“我想也是。”白石说。“我在这钓鱼,刚好有些啤酒,你们要不要过来一起聊聊,反正鱼运也差的要死。”
我与王耀交换了一个眼神,我可以看到他在用眼睛劝我拒绝,但要是真拒绝了,不仅仅是会弄得白石有些失望,我还得考虑那真的是我会说出的话吗?
似乎是被我坚定的眼神打动,王耀扶着额头说到:“实不相瞒,刚刚还在讨论啤酒的事情,这真是太巧了。”
“那的确太巧了,你俩还真够有趣的诶。”
“其实只是雪特别有趣而已。”
“的确,毕竟少了我,什么东西都会变得没有那么有趣了嘛。”我说。
白石的钓点就在几步之外,地方不算偏僻,只是说恰巧被那凉亭的一根柱子遮挡所以从我们的角度几乎无法察觉。看着他的塑料桶,如他所说运气不好,除了条孤零零的小鱼,其余的空间几乎都被写着ASAHI的铁管啤酒所占据。
白石将含有大海气味的啤酒然后递给了我。那味道让我无从下手。
看我迟迟没有接过啤酒,他解释到:“出门的时候有点匆忙忘记带冰柜了,当我发现的时候已经在商店里买完了酒,你说这啤酒热了怎么喝,根本喝不了,不冷藏根本不行,所以我看着海水还有这塑料桶,想着,反正海水一年四季都是冷的,在这里面多少比放在椅子上强吧,所以就这样了。”
“与鱼共饮,不知道鱼会不会被酒淹死。”
王耀接过话茬:“如果说我是一条鱼,那么作为第一条被啤酒淹死的鱼,或许还不赖。”
“不不不,已经太迟了,这事情德国鱼早就干过了,等不到你或者他了。”
“那真是太可惜。”说着我们接过了啤酒,一股鱼腥味围绕着铁罐,好再说不至于渗透其中。
“嘿嘿,不错吧,就着海风和月亮喝着啤酒。”白石也打开了一瓶啤酒,他抚摸着鱼竿,眺望着月亮,他的眼睛里泛着微光看上去没有一点烦恼,他就像在期待着什么,明天,未来,什么都好,总之就是有什么好事要降临了一样。
“的确不错,能跳下去就更好了,跟着月下的温柔海浪在秋天游泳。”王耀说。
“可惜,月下的海浪不怎么温柔,秋天的气候也不成气候。想要跳,我陪你跳咯,天气热了就来找我,我带你去个游泳的好地方。”
我眼神一歪。“在北边吗?”
“是啊。”
说话间,鱼竿抖动。白石跑向了鱼竿然后用力一拉,在‘滋啦’一声之后,他与大鱼的搏斗开始了。鱼终究是斗不过人,整个过程没有持续很久,大鱼被鱼线一点点拉到了平台上。那是条漂亮的鱼,银色的鳞片折射着月光,健硕的身体在鱼中应该也算个游泳健将。
“一只漂亮的鱼,应该适合清蒸。”王耀说。
“的确,适合下葱姜酱油,然后清蒸。”我回答到。
之后大鱼被放到了塑料桶里,我知道它与小鱼进行不了多少交流。小鱼太小了,而它又太大了,大到把话送到小鱼的耳朵里时只有浑浊的咕噜声。而小鱼也尝试过于他交流,它也一样无可奈何,他的声音太小了,小到,即使贴到了耳朵旁也像苍蝇飞舞。
它们围绕着塑料桶中的啤酒瓶加速游动,一圈又是一圈,它们躲避着对方,就像在害怕相遇。他们一直游,游到了最后一个障碍物被名为人类的大手夺走,游到桶里只剩下了彼此。终于,他们无路可逃,他们看着对方,张开了嘴,这一次它们能够明白对方的话。
而我能看见,也能听见这一切的发生。
桶里的事看烦了,就跑去抢白石的鱼竿,不得不说这钓鱼还是个体力活。我拼命地拽着鱼竿,可鱼怎么样也不肯放弃。长椅上放满了鱼腥味啤酒罐,脑袋也开始变得有些古怪。伸手想去抓喝到一半的啤酒,却发现那里什么也没有,我很惊讶,啤酒是不是被鱼儿给喝掉了吧!
鱼最终还是累了,游不动了,即使说它让我差点跌入大海,也逃不过最终的命运。
把鱼拿到面前,它还在抽搐挣扎着,它很顽强,比起刚才的大鱼要努力的多,是一条有趣的鱼。
解开了鱼线,把鱼丢进了桶里,这是一条年迈的鱼,它懂得道理比大鱼小鱼都多。老鱼不愧是老鱼,下到了桶里就开始滔滔不绝。它的嘴里一直说着往事与未来,那些精彩的故事与美景让大鱼和小鱼听地津津有味。
小鱼用不成气候的语气问他:“那我要怎么样才能看到这样的地方呢。”
老鱼想了想。
“首先,先游出这片海吧”
小鱼不是很能理解,但或许这就是见多识广的老鱼唯一能做的吧。
我仔盯着桶里的鱼,他们互相观察着对方,而我观察着他们,就像世界外的观察者,亦或者说上帝,这样的事情发生的不多,顶多也就两次,而且都是在醉酒的时候,或许这就是为什么希腊人会赞美醉酒,因为这的确是让我最接近神明的时刻。
我摸了摸口袋,发现了三个硬币,我看了看白石与王耀。
“你们说,如果大海是个许愿池,那能够实现多少的愿望啊。”
“大概是连世界本身都理解不了的数量吧。” 王耀答。
“我想也应该如此,至少是作为人类不能理解的量。”白石答。
我把硬币分别放到了他们的手中,我说:“既然如此,那就给我抛出去,然后许愿,狠狠地许愿。”
我先站了起来,往远处一抛,硬币飞了很远几乎到了看不见的地方,它坠入大海,发出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声响,然后一路下沉。
然后是白石,他一抛,硬币顺着抛物线,落在了视线的角落,他发出了一声不大的响声,然后沉到了许愿池的中心。
最后是王耀,他攥紧了手中的硬币,然后用力一抛,他的硬币没有飞出去多远,甚至没有摔到海里,他撞到了海边的礁石,发出了与石头碰撞的声音与海螺为伴,要一直等到海水涨到那里才算把硬币送到了海里。
我冲着他大笑,笑得肆无忌惮,怎么也停不下来,王耀的样子算不上难看,顶多就是对自己的倒霉认命。
最后白石也忍耐不住了,他捂着嘴巴笑得不算显眼。
扑通一声,有什么东西被关闭了,闭着的双眼把所有的灯都关掉了,夜晚终于结束了。
在那之后的事情我记不清楚了, 似乎是白石担任起了送我回家的任务,王耀一样喝的烂醉,别说送我回家了,他能找到回家的路何尝不是一件了不起的事。
就是不知道那三条鱼最后怎么样了,或许成了王耀口中的清蒸鱼,又或许打破了塑料桶游回了大海?谁知道呢,反正脑袋现在疼的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