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光了杯中的酒,无事可做的我仔细观察着手中的杯子。不是说杯子有什么特殊之处,不过是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杯子罢了,真要说有什么不太一样的地方,大抵上只有杯中的冰块吧,它孤零零的坐在杯子里,没有用个几分钟就失去了形态。
德里克花了点时间才端着酒杯走到我的面前,那是一杯乳白色的酒,酒杯很高,杯边上插着一块干掉的菠萝,两根纸制吸管紧挨着菠萝一路插到杯底,除此之外只有那浓烈的热带水果香味飘荡在空气中。
德里克模仿着路易斯·古兹曼,那充满了中美洲气息的波多黎各口音说。“您点的,Piñacolada。”
“谢谢。”我接过酒杯,然后模仿着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的语气回复到。“Gracis。”
笑了笑,德里克便不再打扰。
“玲,你一定要尝一尝这个,它一定会让你对鸡尾酒产生改观的,我打包票,一定会!百分之两百会。”
玲用不敢相信的眼神打量着我与我手中的酒,她嗅了嗅空气,小心翼翼地接着接过酒杯。松开手,心中的忐忑也算是平静了,不是说督促未成年人喝酒这件事情,是一件多么有成就感的事,要真是说有什么感觉,或许是罪恶感吧,反正算不上什么愉快的事情。归根结底,我只是希望玲能,给鸡尾酒一个证明的机会,毕竟他们所具有的可能性,与创造性,绝对是任何工业饮料都不能比较的。
“怎么样?”
“苦苦的,但是又像饮料。”
“可不止是饮料这么简单哦,仔细品味的话,会有一股甘蔗和椰子的味道在那之上还有...”
“苦味?”
“不是啦,不止是苦味这么简单。”我问“玲不喜欢苦味?”
“不喜欢。”
“也对,不过玲知道吗,苦味虽然是一个令人讨厌的味道,但却总是让人无法忘记,听起来可能像是大人对生活的抱怨,但事实就是如此。”我摆正了姿态“一个人只要还活着那苦就一定是个无法避免的味道,这是事实而且适用于任何人,无论出生的高低贵贱,无论生活的充裕与否,苦总会在每个人生活的某个角落出现,所以我认为比起害怕的躲着他不如让苦,这么一个味道变成可以享受的一件事。”
玲默默地放下了手中的吸管与酒,然后把它还给了我。顺势喝了一口,轻盈的酒体与果汁一同下肚,只要闭上眼睛,就好似身处波多黎各某处的热带丛林,香甜,清爽,简直就是把夏天一股脑地浓缩到了一起摇匀之后做出来的酒。
“听上去很讨厌是吗?”我问。
玲摇头,没有做出回应。我无从知晓她在想什么,但她的的确确在思考着什么。
见气氛逐渐的沉重,我问玲“这杯酒的名字可是非常有趣的哦?玲知道吗?”
“Pinacolada?”玲模仿着德里克的口音,复述了一遍。说的不好,虽说她念得的确没有什么问题,是能够听得懂的地步,但那波多黎各口音的西语确实不算容易模仿。
“Pinacolada, 没必要学德里克那样念啦,不过没错,你说的对,那中文呢?”
“不知道。”
“嘿嘿。”我说“椰‘玲’飘香。”
“椰林飘香?”
“嗯,椰‘玲’飘香。”
“雪...”玲说“真是无聊到家了啊...”
“诶?会吗?”
那之后的海滩变化不大,喝了点酒,吃了烤串,抹了防晒在太阳底下舒舒服服地躺了很久,期间什么也没有想,脑袋放松,感官也变得更加清晰,与德里克还有艾玛喝上了几杯威士忌,还在与王耀的切西瓜的比赛上赢了个痛快。事情发生的很快,仿佛一瞬间太阳就快要消失在了海面,连一本正经的白石都和玲站到了海的边上,他们举着鱼竿望着夕阳,看起来享受极了。
看着周遭的一切,我有些恍惚,好像自己有些不属于这里,好像闭上眼睛,就会发现这样的日子不过是梦里罢了,或许真的是梦呢,我这样想着,现在过得好慢,过去又过得好快,想要留住现在,可脑袋里只有过去的时间。我就这样盯着太阳,傻傻地盯着,直到王耀没轻没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你干嘛啊!”我抱怨到。
“你干嘛啊?”他说“太阳很有趣吗?”
“还好吧,比某些人有趣反正。”
“咳,雪,我说啊,你要不回来吧。”
“回来?”
回想起来,当初离开时的确有些仓促,工位没收拾彻底就不见了踪影,想着也没人会对一个离开的人抱有多少情感,干脆连告别都省了,一转眼就没了踪迹。我反正也不是什么中心角色,除了干活还算卖力之外,也确实没有什么特别值得称赞的地方。老板虽然也对我有所挽留,临走时还问了我有关薪酬问题,以为是薪资不满所造就的离去,只可惜不是,我实实在在是没有再留下来的心思,这与薪酬无关。
走之后倒也是清净,也算是验证了我的想法。一个机器中缺少了不算重要的部件的确是很难让人察觉的事,反正说机器横竖都得运作,既然只是少了一块不伤大雅的齿轮,那该怎么样还会是什么样,继续转动下去那其他的齿轮迟早会忽略掉,已经被丢弃的齿轮。
只不过这些齿轮中,多少都会有王耀这种能够记住身旁紧凑的那块齿轮的特例。
“回来我们编辑部啊,没了你啊,那些呆瓜们早就乱成一锅粥了,凡凡还记得不?”
“记得,那个刚来的女生。”
“你一走她就接替了你的位置,结果她根本就搞不明白。也不知道上面是怎么想的,估计也是找个背锅的赶紧解决了事了,不过可惜了啊,刚来上班没几天就遇到这事情,恐怕会把热情一下子就消磨干净了吧。”
“你的意思是要我回去收拾烂摊子?我不要。”
要说回去的理由,倒是也不是完全没有,并不是说我对可怜的新人,心生怜悯或者圣母心泛滥之类,这种事情每天都在发生,如果说要一个个都帮过去,那日子可就过不下去了,我对这种情节看得可是很开的。真要说理由,到底还是金钱,生活不能没有钱,没有钱一切的理想都是白搭,现在的日子能撑多久我不知道,做的东西也和以前区别不大,如果只是说找一份能够活下去的工作,回去确实算个选择。但事到如今回去,面对那些已经再也不想看到的面孔,想想就觉得要命。
“我想也是...”王耀说“诶,对了,上次我送你那围巾还在吗?”
“当然还在。”
“喜欢吗?”
“喜欢得不得了,从来没见你送过这么像样的礼物。”
“能听到这个真是太好了。”王耀喝了口啤酒,他说“找到缺失的玩意儿了吗,最后?”
“找到了,当然找到了,我是谁啊也不想想。”
“的确,凭你的本事儿,一定能找到,以前上班的时候也是。我还真觉得你挺厉害的你知道吧,就好像有什么特殊能力一样,总是能‘哇’的一下就找到事情的关键点,然后大谈一通,好像不管怎么晦涩的玩意儿,在你这好像都没有阻碍一样。”
“不得不说这个‘哇’的一下,我很喜欢,然后我必须要说,我没有特殊能力,我也不能理解晦涩的玩意儿,我只是单纯的擅长我所做的事情,仅此而已。如果说我有别的擅长的玩意儿,我一定会毫不犹豫的丢弃这份工作,然后拥抱那个东西。评论者,按据尼采的话,就是无聊无趣不具备任何艺术性的人,评论一个东西和感受一个东西是天差地别的,当人需要为某样东西做出评价的那一刻,就不可能再完全的感受其某样东西所传递的超越表象的表达。表层往往是最浅显易懂的,而我不过是把这些表层的玩意儿用比表层更直白的语言陈述出来罢了,并不是什么难事儿,反而说一直做着这项工作的我,都对我自己产生了厌恶。”
王耀一时语塞,他的表情有些尴尬,我看的出来,他拿起啤酒,然后一饮而尽,他说。“但我不这么觉得,尼采是尼采,你是你,无论尼采说了什么,那都是他看待世界的方式,而雪大可不必拿他作为参考,就像雪自己说的一样,如果有什么不愉快的东西,砸碎它就好了,路灯,窗户,还是酒瓶子,反正碎了就好了,管它是什么,碎了就是碎了,我看了你最近写的影评。”
我愣在了原地,全身僵硬,无法动弹,连嘴巴都在打颤。“你,你,你看了啥?”
“你写的影评啊,说实话写得烂透了!糟糕到了极点!”
我顿时轻松了“啊,是吗。”
“是啊,一点都不像你写得出来的东西,比起说是影评更不如说是一大堆看起来没什么关联的小故事,看似没有关系,但只要稍作思考将他们串联,最后就会发现原来是你是在骂人啊。好像那电影是什么不得了的核废料一样,应该被丢进外太空,骂的很是巧妙,真的是有趣极了。”
“是吗,你喜欢真是太好了,为这事情甲方还和我吵了一架,他们可对我的感受不感兴趣,从我的角度说啥都对他们来说没啥意思,他们就是要‘客观’要‘不带有个人偏见’的玩意儿,反正物极必反,那我干脆就写点极致主观的玩意儿,那不就客观了吗?很合理吧,只是那些人才不在乎这些罢了。”
王耀看着海岸线,太阳洒在他的脸上熠熠生辉,眼睛里折射出的光线,让那双深邃的眼眸看起来有着非凡的意义,如果不是那出戏的夏威夷杉,此时的王耀应该算得上魅力十足吧,他说。“雪,你有想过,写点什么东西吗,小说,自传,哲学,什么都行,我还挺好奇你那神奇的脑袋瓜能写出什么东西来呢。”
“没有,就算有也下不了笔,感觉总是缺了至关重要的东西,不是没有思考过,只是每次都在原地打转,所以至始至终都没动过。”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舒舒服服地窝进了椅子里,海风吹过脸颊,情绪也随之被带到了远方。
王耀没走,他坐了下来,看着远方的玲与白石,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有。他看着他们的方向,视线却好像停留在了远方,太阳在下沉,时间在流逝,德里克与艾玛已经收拾好了他们的吧台,烤架里沾满油脂的木炭还留有余温,它们发出轻微的滋滋声,预示了一天的结束近在咫尺。
王耀说:“雪,问你啊。”
“你说。”
“如果说,今天就是你人生中的最后一天,你会想干什么?”
“这么突然?”
“为什么不呢,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上班的时候哪有心思想那么多啊,趁着有机会不多胡思乱想一下,等明天一开始,又要回到一成不变的日常中了。”
“我还真没想过那么多,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大概率会把今天所发生的一切,全部在日记里吧,把人生中最后的时光用我的方式尽可能的美化,最后敲碎,把脚放进透明的凉水里,最后忘记自我,让灵魂分解,最后回归到这个世界中。”
“好丧!”王耀一惊。“你想听听我的吗?”
“不想。”
王耀还是自顾自的说了起来:“我啊,希望能在最后的日子里,乘着小船驶向夕阳,在湖面,海面,河面,任何形式的水都行,总之在驶向夕阳的路途中看着夕阳下沉。”
他举起手枪的手势,对准太阳穴“然后就像教父里弗雷多的死亡一样,在太阳完全消失以前,在一天中最美好的时间里,把一切终结。”
“不想等到最后?”
“有什么好等的,反正都已经知道是最后一天了,真要有什么可以留恋的,早就已经释怀了。”
“这谁知道呢,说不定在结束前,还怀念着某个人呢。”
沉默片刻,王耀说。“雪啊,你说如果...”
“雪!看是鲈鱼啊,好大的鲈鱼!”玲提着刚刚抓到的鲈鱼兴致勃勃的跑到我的面前,她笑的很灿烂,与阳光一同温暖了四周。那是一种治愈,饱满,充斥着生命力与活力的表情,好像能把所有的阴霾一扫而空,把那些过去的沉重的,反反复复的话题,一下子掐灭让它们消失地无影无踪,那通往尽头的倒计时好像说只要她在就永远不会开始一样。
“哇!好漂亮的鲈鱼,是玲钓到的吗?”
“嗯!是我和白石叔一起钓到的哦,白石叔可太厉害了,要是只靠我自己根本没办法。”
白石摸了摸脑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然后又扭过脑袋继续观察远处的浮漂。
“好啦,快把它放桶里去吧,再这样下去鲈鱼可就要憋坏了啊。”
玲点头,转身离去。
“王耀你刚才想说什么吗?”
“你居然会想要听完,真不像你啊。”
“不听完多少有些不好意思,话说到一半被打断怎么着也不好吧。”
“不行,现在已经没有那个氛围了,说起来好怪,说不下去了。”
“啊,你这样吊我胃口,我可就不想听了。”
“额。”王耀挠了挠头“怎么开口呢。”
“怎么啊,还想要劝我回去?”
“是,但也不完全是。”
“我想你应该知道我的答复是什么吧。”
“嗯,但问题不是这个。”王耀叹气“我其实想问你,有没有兴趣开个自个儿的编辑部,弄个周刊什么的,写点自己的玩意儿,动动笔杆子,或许赚的不多,但总比呆在这种葡萄来得强。你那本事儿在这里种葡萄,完全就是浪费,彻头彻尾的浪费!”
我下意识地抹了抹鼻子“我的本事?我有啥本事儿,而且你可不能小瞧了种葡萄这件事情,他...”
“不对,你没有在说真心话。”
“唔...”
“唉,撒谎这方面,你是真的没有任何天赋,你看看你的脸色吧,我想你一天到晚担心的东西,应该不比从前少个多少吧。想着说来到这里能过上简单的生活,结果发现麻烦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哪里有什么简单生活啊,反倒是说过得比以前更累。”
对啊,王耀说的没错,我很累,非常累,时常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时常陷入无序的思维中,时隔一年,最后只不过是绕了个圈而已,一切都没有变化,看似说来到了一个世外桃源,但事实却并不是如此,干着讨厌的工作,做着重复的日常,除了熬夜以外东西都没有改善。回想起来自己又何尝不是天真的吓人。但是。
“也还好吧,毕竟有玲陪着我,小可,巴里,白石,你,还有德里克和艾玛,至少有你们在日子还能过得下去。”
不过真的是这样的吗?我试问自己,与世隔绝的小屋,寂静无声的夜晚,怎么也走不出去的森林。挣扎在其中的我,是否真的已经接受了这一切呢,想到玲离开时,回家后那空无一人昏暗房间,连气温都降低了几度。事到如今我还受得了这种孤独吗?我不清楚,也不想去清楚,越是思考就越是混乱,索性就不想了,反正找不出结果,那就继续等下去吧,等到葡萄成熟时。
“是啊,但我们离开之后呢?”
“先等葡萄成熟吧。”
“这是个答复吗?”
“算吧。”
我之后起身朝着吧台走去。
“德里克,酒吧还开着吗?”
德里克说。“开玩笑,才几点,酒吧的营业时间才刚刚开始好吗。”
“那,一杯椰林飘香,谢谢!”
“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