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王都国狱里,几缕阳光坚难地挤入铁栅窗，洒在端坐于牢房一角的素衣老者上,白发银鬓,闭目悠然,置于身前案桌上的餐食已随空气冰冷,仍不动如初。
有如其名,这座坐落于王都东边国狱关押的,皆是被论罪之官员,是然乎,弗莱尔国王与莉莉安娜在位时却是两般迥异,一时冷清,一时热闹,甚至于一些大臣私下与国狱司打点关系,以求惨遭不幸时能有个好待遇。
卡莱夫想不明白,为什么莉莉安娜会变成这样。
他本是前朝旧臣,以谦虚与博学扬名,却一朝事变兵荒马乱,及至弗莱尔王国一统,弗莱尔国王特地亲自前往卡莱夫家中,不远千里地拜他为王国司教,统管整个王国的教育事务,自然而然,五年后,他就成为了王国第一公女莉莉安娜的老师,位同丞相。
说卡莱夫是最了解莉莉安娜的人也不为过,从她三岁那年行拜师礼开始,便看着她慢慢长大,直到她从第一公女变成一国之王。若说到莉莉安娜那卑已敬人,多愁善感的性格,大抵便是为卡莱夫潜移默化了。
“老师为何自称老朽?”
“为师年近七十,然未知之事尚多,而光阴未几,实是老而将朽之人,故称老朽。”
“老师都说自己未知之事尚多,那我就算一无所知了,如此,又该自称如何?”
“女子自谦称‘妾’与他人,以表虚心之态。”
有时,整个一早上的时间,卡莱夫会带莉莉安娜去御厨间感杀生之不忍,会在枫叶铺满的树下坐一个早上。从没给她讲过仁政爱民的大道理,却已然陪养了她一颗仁爱之心。
至少他自以为如此……
“女王陛下驾到!”礼官一声高呼,打破了此间幽静。
接着是逐渐清晰的高跟鞋与石板的碰撞声,却越来越慢。
如惨叫般牢房门打开的声音。
“老师……”莉莉安娜带着恐惧的轻语。
可端坐于一方稻草上的老人依旧泰然自若,亦未睁眼看她一眼。
“妾有愧于老师,无颜面对老师教诲,请老师受妾一拜。”说罢,屈膝伏首。
与其说是莉莉安娜苦苦哀求,更不如说是恶毒女神怜悯施舍,她才能在这一小时内离开后花园来国狱中视探卡莱夫老师。
空气安静得恐怖,俯在地上,眼前一片黑暗,只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喘气声。
不知过了多久,度秒如年。
“起来,”卡莱夫终于睁开双眼,凛烈的目光直射向眼前伏跪于地的莉莉安娜,“从古至今,未见君王跪于罪臣。”后面两个字咬得极重。
“老师无罪,罪在妾。”仍伏在地上,莉莉安娜清楚她的老师不会轻易消气。先前她玩气十足,常常惹得这位尊师动怒,而后就是被罚抄经书静心,直至响午,若无真正发自内心的认错,是不会得老师善目的。
莉莉安娜也渐渐知道了卡莱夫老师是为了她好。也从未以此埋怨，而是心怀感激。
可如今已不似从前。
至于恶毒女神为何要杀卡莱夫,只在于他实在太了解她了,存在便是对恶毒女神最大的威胁。
“起来吧,为师说什么也没用了,你也不肯再听进去了,”卡莱夫声音缓缓地,“大可不必故作此态,那么多年,是为师错了,人性自私，世人常言,又如何能逆之,杀老朽,可是先王遗令?”
莉莉安娜直起身子。跪坐对隔案端坐的卡菜头,摇了摇头,声音还含有些许愧疚:“不是。”
良久,才听到:“知道了。”
他不相信杀他的会是她,宁可相信她是奉先王遗命。可是事实就在眼前。
“老师,听人说您两天没吃东西了,吃点吧……”说着端起瓷碗,递到了卡莱夫面前。
端着双手的双手却被推开。
“老师……”
“以后不用这么叫了。”冷冷地。
“对不起,妾辜负了您,妾……”声泪俱下,如何也说不出话来了,哭声掩盖了一切。
卡莱夫看着眼前的莉莉安娜，他的学生，王国的女王,心中思绪逾发复杂。不知她究竟是怎么了,不懂其中缘由,无法瞑目。
明明有很多话想说的,但都说不出口。
“禀女王陛下,离五时差十分了。”牢房外的侍卫通知道。
勉强用袖子擦去眼泪,又对卡莱夫老师一拜,起身,走出了牢房门，心中如巨石般沉闷,对那个前来通报的侍卫令道:“去叫国狱司过来。”
事实上,女王莅临,视探时,国狱可就一直在甬道门旁候着,听见女王陛下的召见,立即来到了莉莉安娜身边。
看着那幅阿谀奉承的嘴脸,不知怎的,一时间,心中的悲痛化为前所未有的愤怒。
嘴中透着本应不该有的杀气：“那菜上的饭菜,怎么跟尸体一样冷啊?”
本就战战兢兢的国狱司瞬间失色,赶忙跪地求饶:“微臣知罪,乞求女王陛下开恩……”
透着盈眶的泪,看着那人头不停地磕地,一瞬问,脑中仅存的理智被愤怒驱散。
为什么,为什么自己竟什么也做不到,什么也做不了!凭什么！
于是,她的高跟鞋尖发泄着愤怒地踢到了国狱司伏地的脸上。尽管莉莉安娜力气不大，也让国狱司疼痛难耐,却连喊叫也不敢。
“莉莉安娜!”
卡莱夫苍老而有力地一喝,莉莉安娜回首,看见老师的怒目,才清楚刚刚究竟做了什么。
自己……怎么会这样……
自己怎么可能会递出这种话来……怎么……会踢人……
可清楚得不能再清楚,就是自己干的。
莉莉安娜片刻思绪后,转身扶起伏在地上的浑身颤抖国狱司,几乎没使力,是国狱司惊恐间自己站起来的,他不懂女王如何做出如此反差巨大的动作,只敢静静站着。
“对不起,是妾一时冲动了,妾会叫御医为您检查伤势的,真的抱歉,”女王给国狱司致歉道,“那个……卡莱夫大人是妾的……老师,所以还请能满足他的需求,妾会让宫廷厨师来给他做饭菜的,这段时间,麻烦你把官署腾出一个房间来给卡莱夫大人住下。”
“谢女王大恩,臣定遵令而行。”如同劫后余生般。
对仍端坐着的卡莱夫深鞠一躬后,转身离去,留那泪珠在地上反射着点点微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