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国皇宫。
戌时,一处金殿下方,仍是灯火通明,不一时,有道年轻却不失威严的声音响起:“国师请进。”
吱呀一声,来者推门而入,他虽然一身道袍,头发花白,却不显老态,双手端着托盘,迈入门槛后,大门无风而动,不轻不重地合上。
待得他走到皇帝跟前,对方这才把毛笔搁在笔架上,挺直腰板,双臂舒展几下,看到托盘,有些疲惫的神色顿时一扫而空。
“国师可带了什么好吃的?”
贺九华无奈一笑,将盖子打开,一股清香弥漫而出,卫黎毫不客气地捻起一块,凑近嗅了嗅,明悟道:“是桂花糕啊。”
然后仰着头,把抛飞的糕点接住,一口吃掉,动着腮帮子,嘴里也不忘嘀咕:“可是,还没有到桂花开的季节啊?”
贺九华立刻解释道:“是那些来自海外的仙师送的。”
“那就不奇怪了。”卫黎咧了下嘴,又是摇头,“不过和国师的手艺比起来,就差远了。”
对此,贺九华虽然内心温暖,表面仍是不动声色,端着托盘向侧边走了几步,放置在空闲的桌面。
“老师。”
身后传来熟悉的呼喊,却不再熟悉的称呼,即便是这位饱经风霜,年过百岁的老人也是微怔。
他正身看向对方之时,只见卫黎单手提着宣纸,他不甚壮实的身形,在这一刻,恍若先帝一般伟岸高大起来。
而纸上的廖廖八字,于烛火下无比清晰,让贺九华都有片刻失神,讷讷道:“与天争锋,落子无悔。”
“……落子无悔。”
良久之后,贺九华深吸一口气,问道:“陛下已经决定放手一搏了?”
“老师,你看这卷纸,从上而下,不管再高落地,它都只是沾上灰罢了。”卫黎撒手,任它落下,然后又将其吸回手里。
贺九华眼眸动了动,接过话道:“可我们不是纸,武道走到三境就是极限,腾跃数丈不是问题,但从千百丈山顶而落,没有借力点缓冲,必死无疑。”
卫黎从他身边走过,衣袖一扫,轻松写意地荡开窗户,侧目远眺,苍穹之上有群星逐渐亮起。
而后平静地说出,对于他这个身份理所当然的话。
“那就往上飞,直到再也不会落下为止。”
他话音刚落,烛火摇摇欲坠,那飞蛾还不曾靠近,便已被溅射的火光点燃。
“何人胆敢私闯皇宫!”随着贺九华一声怒吼,房间不知几时多出一人。
伸手拦下贺九华,卫黎淡淡瞥了那人一眼,迅速上前接住濒死的飞蛾,拈起那对焦黑又残缺的翅膀,心疼道:“哎呀,你瞧瞧这小家伙,因为你闯进来,给害死了。”
“但它还有一口气,反正早晚要死,不如朕现在就给它个痛快好了。”
卫黎说话间,直接给丢进烛台里,而后一脚踹在来人腿上,眉头一皱,在贺九华目光古怪的注视下,一撅一拐的走回桌前坐下。
“陛下可出气了?”来人仿佛僵硬的机器,咔擦一声转过脑袋。
卫黎和贺九华俱是面露好奇之色,上下打量着它,听着它蹩脚的口音,相顾无言。
“傀儡?”卫黎托着下巴,询问道。
“正是,老夫顾庭晏,借助傀儡之身相告陛下,方才无意听到陛下金口豪言,还望宽恕。”
卫黎低垂着脑袋,约莫思考了一会儿,眼神阴鸷的嘟囔:“无意……还望宽恕……”
他从来都是坐着,便能够居高临下俯瞰众生,但这次,对方站着说话,自己似乎无意中矮了一截。
这种感觉,不是很好。
贺九华可以,只是因为他们感情早就超出君臣之谊,但这个木头疙瘩,凭什么?
他传递的信息,贺九华只需一眼便能了然于胸,脚下瞬间就有了动作,但傀儡明显更快,它一只手停在离卫黎面门几寸的虚空,另一只手,则是已经被贺九华反扣制住。
但刹那间,它就在他们面前,主动卸下贺九华抓住的那只手臂,没有流血也没有疼痛。
只是一边和贺九华侧肩而过,向后退下去,一边发出不含感情的声音,似是讥讽。
“国师不愧为卫国第一高手,只是下一次,要注意些,不是每回判断错误,都能遇到像我一样,对陛下没有敌意的人。”
贺九华没有搭理,第一时间走到卫黎面前,按住他的肩膀,顺着脉络游走了一圈,探查着他体内,是否埋藏暗劲隐患。
抹了把额头的冷汗,看着身边面色凝重,神色有些后怕的贺九华,卫黎心中一暖,扬了扬手,示意自己没事。
然后他直视着傀儡,讪讪一笑道:“哈哈哈,顾仙师,方才是朕失礼了,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便是,朕一定答应。”
傀儡看了眼被贺九华抓住的手臂,卫黎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立刻小心翼翼的拿起,捧到他的面前,垂首问道:“仙师还有什么需要,尽情吩咐。”
看着方才还意气风发的少年皇帝,转瞬就这般卑微,傀儡发出刺耳,又满意的笑声,再一把夺过手臂接回去。
拍着卫黎的肩膀,倒跟个长辈似的语重心长苦劝:“陛下言重了,哪有的事,我们为你解决大燕,你只管给我们想要的即可。”
“我们不多想,陛下也不该多想,这样就足够了。”
听到这番威胁的话,卫黎屈辱地紧抿嘴唇,拳头下意识攥紧,指甲刺痛他的掌心,仿佛是在提醒自己。
忽然,对方疑惑的“嗯”了一声,吓得他急忙匍匐在地,抱住冰冷的大腿,像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样抽泣道:“是,仙师说的极是,这是父皇留给朕的江山,仙师一定要帮朕啊!”
傀儡揉了一下他的头,那只大手足以包裹整个脑袋,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将之碾碎。
而后余光扫过贺九华,发现他五指抓住桌沿,深深镶嵌进去。
那份无处发泄的怒火,也就只能甩到死物上面了,任你国师还是皇帝,在我们面前,也不过朝不保夕的蜉蝣,随手碾死的蝼蚁。
不知跪在地上多久,卫黎抬头之时,身前已经空无一人,他拍掉膝盖上的少许灰尘,不言不语,眼神涣散地看向窗外的星空。
“老师,几时了?”
“亥时了。”贺九华立刻回应。
然后他惊愕的看着卫黎,那充斥整个眼眶的血丝,顷刻间如退潮之水般散去,只余下清亮的眸光。
卫黎走向烛台,那只本应烧成灰烬的飞蛾,被他从火焰里两指拈起,而后迅速煽动翅膀,抖落掉那一层黑色,仿佛浴火重生。
卫黎任它飞舞,目光只停留在那对翅膀上面。
贺九华眼眸颤动,难以置信地死死盯住,低声呢喃,重复他说过的话:
“亥时……”
外面走动的太监提着巡夜灯,往陛下的御书房看了一眼。
屋内的一盏烛光,像是被什么扑灭,导致外面看上去暗淡了些,他揉了揉眼睛,再看,只当是眼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