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阳光像鹅绒,铺满院子的秋日下午。在葡萄架下做作业的李唐偷看了一眼,坐在院门口藤椅上织毛衣的奶奶,又低头在写字本上涂画起来。他的心思根本不在作业上,对他来说,语数作业太难做了。
做数学,不说别的,单是写数字就难为人了。“7”字总是跟他作对,不是方向弄反掉了,像挥动的梿枷;就是头尾搞倒掉了,像奇怪的脚。“8”字呢,也老与他捣蛋,横卧着,像望远镜;好不容易站直了,是两个圈叠着,上小下大跟葫芦似的。最恼火的是,做加减法,他的手指头加上脚趾头都不够数了。做语文呢,生字也太欺生了。那些字根本不听他的指挥,全不按照笔画笔顺站队。他写的每一个字都足有钮扣大,填满了字框,一篇写下来,就像密密麻麻的歪胳膊短腿的小螃蟹挨挨挤挤。“还是画画好呀,几个圆圈几条线段,就能画小猪、小狗、小猫、小鸟。”李唐一做作业,就喜欢这样低声自语,像念咒语一般。他梦想长大当一个画家。
他最喜欢画的还是小蚂蚁。只要他愿意,随时随地都能画。上课时,在教科书的空白处画,在写字本上画,画一页撕一页;玩耍时,用粉笔在墙上画,在地板上画。他一边画,一边在心里念叨:画一颗黄豆做脑袋,画两颗芝麻做眼睛,画一颗大黑豆做肚子,画六根豆芽做腿杆,画两根豌豆花须做须子,一只蚂蚁就画全了。
“你又在鬼画符了!”随着一声爆喝,李唐后脑勺一痛,不用猜是奶奶请他吃了一个爆栗子。自从爸妈出门远行,把他送到乡下交给奶奶照顾,已经好几个年头了。奶奶是个白头发,矮个子老太婆,脾气坏得跟童话里的巫婆没两样。她不是在猪圈里打得猪嗷嗷叫,骂蠢猪乱拉屎尿,就是在菜园里撵得鸡扑楞楞飞,骂鸡婆啄食菜苗,要不就是骂他不专心学习,成天只晓得乱涂乱画,还爱看闲书。
奶奶的声音很大,像一面破铜锣,每天从早上响到晚上。早上李唐是被奶奶一句“上学迟到啦”,吼叫醒的。晚上又是被奶奶一句“明天上学要迟到啦”,吆喝到床上的。李唐并没有见过破铜锣,这比喻是他从课外书上看来的。确切地说,奶奶的声音应该是晴天里的一个炸雷。那雷响过后,耳芯子还嗡嗡响。奶奶只有在戴着老花镜织毛衣的时候才是安静的。她把一件件旧毛衣拆开,不停地织呀织,就像一只结网的蜘蛛,一只运粮的蚂蚁。但她仍会冷不丁的抬一下眼,监视他做作业,发现他开小差,便是一声喝骂。
当那阵子,奶奶请李唐吃了一个爆栗子,李唐痛得一激灵,忙用左手捂住字本上的小蚂蚁。奶奶已炒爆豆一般噼里啪啦地说开了:你长大了没用,像你爸妈只会工地上搬砖,你爸妈要怪我没教得好你,我又没读过几句书——奶奶又开始用袖子擦眼角了。李唐说,奶奶你别哭。因为他知道奶奶每次说到这里,准会哭的。
“你懂得心痛奶奶就好了。”奶奶擦拭着眼角,回到藤椅上了。
李唐暗想自己是一只小蚂蚁该多好啊,奶奶就看不见自己,找不见自己了,想到哪儿去就到哪儿去,想怎么玩儿就怎么玩儿。哪怕只是玩几天也好呀。他移开手,才发现那只蚂蚁还有一根触须没画,就忍不住说:“小蚂蚁小蚂蚁你知道吗?哪怕我是一只只有一根须子的小蚂蚁,我也会高兴得合不拢嘴。”
“如果,你真是一只少了一根触须的蚂蚁,你就不会说这样的话了。”一个尖细的声音说。
“你是谁?”李唐问。
“我看见了你,你难道看不见我吗?”那个声音忿忿地道。
李唐转头四看,还是没发现。这时,一根头发丝伸到他脚边碰了碰,“在下,在这里!”李唐定睛一看,一只只有一根须子的黑蚂蚁,正站在一片泛黄的葡萄叶的边沿上,瞪着黑黑的眼睛望着他,向他打招呼。那根头发丝原来是蚂蚁的触须。
李唐说:“哎哟喂,这只蚂蚁可真大,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大个儿的蚂蚁。”
蚂蚁说:“啊唷喂,这个人可真小。我从来没见过这么丁点儿大的人。”
“我会长大的。”李唐歪着脑袋说。
蚂蚁抬起一只前腿说:“请问你多久才能长大呢?”
“我奶奶说我见风长,生下来有织毛衣针长,转眼就有火箭长。”
“你撒谎。火箭,据我听蠹鱼老师说,是很长很长,会飞到天上去的东西。”蚂蚁落下腿,又抬起一只前腿说。
“不好意思,我发错音了。应该是火——”李唐面孔一红,摇头晃脑,叽里咕噜,音调高低不准地说,“ 剪——剪剪——剪剪剪——剪剪剪剪。”
“织毛衣针是多长?火剪剪剪剪又是多长?”蚂蚁问道。
“怎么?你没见过织毛衣针,没见过火——剪剪剪剪?”李唐一脸惊讶。
“也许见过,但没听说过。”蚂蚁认真地答道。
李唐平举双手,竖起食指比划着说:“织毛衣针这么长,一火——这么长。”
“看不出有多长。”
“你用一把尺子量一量就好了。”
“一把尺子?哈哈,尺子又用什么量呢?”
“当然是尺子了。”
“量尺子的尺子又是什么量的呢?”
“当然还是尺子了。”
蚂蚁用须子敲了敲葡萄茎说:“请问,第一把尺子是什么量的呢?”
李唐犹豫了一下,嘟着嘴说:“我不告诉你。”
“那说明你也不知道。”那只蚂蚁盯着李唐,咧开嘴似笑非笑,“看上去,你仅仅是比我高了一点点,仅仅是一点点哦。”
李唐撇撇嘴说:“比你高,有什么大不了。”
“不好意思。”蚂蚁落下翘起的前腿,提了提两只前脚说,“你站着我趴着,我们应该是比长。”
李唐斜了蚂蚁一眼:“比你长,又有什么大不了。”
蚂蚁掰弯须子,噙在嘴里,缓缓道:“为什么?”
李唐没好气地说,“因为我从不爱装大。”
“不装大就是装大吗?”
“不装大就是不装大。”
“为什么?”
“不是什么都有为什么。”
“不管什么都有为什么。”
李唐恼羞成怒地叫道:“为什么?”
蚂蚁羞涩一笑,用须子搔搔头说:“这值得想破一个脑壳。”
李唐说:“脑壳能想破,才怪呢。”
蚂蚁说:“这是夸张说法。”
“我当然知道是夸张。我还知道比喻、拟人。”李唐轻蔑一笑,没好气地说, “但我觉得想破两个脑壳或者更多脑壳那才叫夸张呢。”
“说实在的,足下——”蚂蚁抖一下须子说,“我明确地知道可以称呼朋友为‘足下’,只是我不太明白为什么可以称朋友为‘足下’。这绝不是因为在朋友的足下缘故,因为朋友不可能总站在朋友的足下。”蚂蚁一下爬上了头顶的一片叶子,俯视着李唐说,“别生气。足下说话,一点不好笑。”
“哈哈哈!笑死我了。”李唐捂住肚子说,“你才不懂幽默。我们也不是朋友。”
“往后我们可能会做朋友,也可能不会。谁能断定往后的事呢,所以你不能说我们不是朋友,如果将来成了朋友,现在的说法不就错了吗?我的朋友你说是吗?我们一定能成为朋友。朋友就是不说出口,我们心里都明白。” 蚂蚁偏着脑袋,振振有词地说。
这只蚂蚁说话真教人头疼。李唐捂住耳朵:“你是一只胡说八道的蚂蚁。”
那只蚂蚁止住摇摆不停的独须,盯着李唐,一字一句地说:“你可以说我是一只奇奇怪怪的蚂蚁,但不能说我胡说八道的蚂蚁。我们黑耀国的蚂蚁从来不瞎说也不吹牛。我用我的名字发誓。我的名字叫独须。请问足下叫什么名字呢?”
李唐一拍胸脯,“我行不改姓坐不改名,大名李唐,小名糖糖。但我奶奶叫过我臭屁屁、屎蛋蛋。那是过去的事了,但过去的事不能忘掉是不是?我奶奶现在叫我糖糖,当她大声叫我李唐的时候,她就要发火了。”
“火,那是很可怕的。”独须跳到李唐身边,用须子碰着李唐的脚,真诚地说,“足下,鉴于你的诚实,我叫你李唐以示尊重。对了,我想到一个不好不坏的说法,我们可以比一下大小。”
李唐一低头,下颌就搁到了独须的额头上。他开心得又蹦又跳又叫:“我真的变小啦!”
“小心踏穿脚下的葡萄叶。”独须露出一副奇怪的表情说, “我倒是想长得像天那么高。”
李唐说:“这是夸张。”
“不是。”独须神色一凛,“我长天那么高,我一伸头就会顶破天。我想看看天外有什么?”
“天外有天,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我奶奶说过的。”
“你还是说说,你为什么不想长大吧。”独须把脑袋埋进一颗露珠里又拔出来说,“我洗耳恭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