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尺蠖爬到独须头上的树枝,居高临下地说:“你绝对不可以去接触植物蚂蚁,否则你也会变成植物蚂蚁。那么,无论你在哪儿,你都会跑到那边的沼泽里去,然后爬上树枝,不再动弹,等头上长出一朵小蘑菇。这时,你早已经死定了。我一看见植物蚂蚁的死样子,就会吓得身子僵住,如同掉了魂一样。”
“不许说脏话。”李唐说,“我们还是向西边走吧。”
“我们不能半途而废。” 独须跺了一下前脚说,“而且他说的那句话也不是脏话,只是实话实说。”
“听上去像是脏话啊。好了,我们不争论这个了。”李唐不无担心地说,“独须,你要想明白呢,还没有死,就不知道自己是谁,这很可怕;而且真的会死,这就更可怕了。”
尺蠖说:“植物蚁才不害怕。”
独须说:“我也不害怕。”
李唐说:“我不是蚂蚁,我更不害怕。”
“很好!”尺蠖从嘴里吐出一根丝垂到地面,顺丝滑下,一边向前走,一边回头说,“不怕死的,就跟我来。”
李唐与独须互望一眼,紧随其后。他们慢慢地走进了一片草地。草地里开着零零星星的野花。黄的、白的、紫的、粉的,在风里轻轻摇晃。有的像指甲盖、有的像蝴蝶、有的像星星,虽然不像春天那么姹紫嫣红,花香扑鼻,但看上去也是那么可爱。偶尔,遇到象一只蓝眼睛的,那是麦冬的果实;像一只圆耳朵的,那是鱼腥草的叶子。
独须说:“看上去很美。”
李唐说:“最美丽的地方就是最危险的地方。”
独须说:“怕死不是黑蚂蚁!”
前面探路的尺蠖,忽地弓起身子,扭头说:“小心点,有一只植物蚁过来了。”
李唐的心脏砰砰乱跳起来,赶紧捂住胸口。
独须闪到一朵牛蒡草后,露出半个脑袋探视。尺蠖低声提醒,“把你的须子快快缩回去,千万别去碰植物蚁。”
说话间,那只植物蚁已跌跌撞撞向独须冲过来了,尺蠖和李唐故意大声叫喊,要引开他,但那只蚂蚁充耳不闻,仍旧狂奔不止。独须屏住气息,一声不吭,那只蚂蚁突然停下,低下头来,啃了几口垂落到地上的银莲花柔嫩的花瓣,缓缓转身,向前面走去了。
独须长出一口气,叫道:“黑卫一,你往哪儿去?”
那只黑蚂蚁一声不应,继续向前走去,遇到敷着一层粉的柔嫩花瓣就停下来吃几口。他的肚子早已胀得又圆又大,像一颗大黑豆。
李唐走到独须身边说:“也许你认错了。”
独须说:“我们蚂蚁要是认错了蚂蚁,那就不叫蚂蚁了。”
尺蠖说:“好多蚂蚁都一个模样呢。”
独须说:“我嗅到黑卫一身上熟悉的味道了。显然他没有嗅到我身上的味道。”
他们一边说,一边尾随黑卫一前行。穿过一道铁线草生成的障碍线时,一只红蚂蚁陡地冒出来,拦住黑卫一的去路,厉声问黑卫一到红闪国怎么走?黑卫一没有回答。红蚂蚁说,“大胆,红蚂蚁问你话,你这该死的俘虏敢装不听见?”说完就用触须去刺黑卫一。李唐他们正要上前制止,可惜悲剧已经发生了。当四根触须一接触,仿佛通电了似的,红蚂蚁浑身一阵震颤,就不说话了。
“你们怎么哪?”独须问。
但一点儿回应都没有。
黑卫一向前走,红蚂蚁跟在他身后,也向前走。
李唐说:“他们要到哪儿去?”
尺蠖摇晃着脑袋,像个哲人似的说:“到他们该去的地方。”
“我们去瞧瞧!”李唐率先跟了上去。
大家爬上一道土坡,坡壁十分陡峭,另一面坡脚下,有一块洼地。洼地里,青苔覆盖,冒着泡泡糖一样的气泡,空气中弥漫着腐烂的气息。这里那里倒伏着横七竖八的树枝,树枝上密密麻麻地站着蚂蚁;一只只纹丝不动,每一只脑袋上都顶着一朵小蘑菇。每一根湿漉漉的黑色枝条上,就像生出了许多小伞。黑卫一和红蚂蚁对危险视而不见,连滚带爬地冲了下去。李唐和独须正要跟上去,尺蠖拦住他俩说:“请留步,不能再前进了。”
他们站在坡上向下看,片刻间,黑卫一、红蚂蚁爬上了一条竖着的枯黑的树枝。虽然一步三滑,还是不管不顾地尽力向上爬。
“他们必须远离迷幻沼泽。”李唐说。
“加油。加油。”独须说。
尺蠖摆摆脑袋说:“他们快要死了。”
说话间,两只蚂蚁登上最高处,没有举须欢呼,一口咬在树枝上,挣扎几下就不动了,仿佛突然给冻住了似的。尺蠖说:“不久的将来,他们的脑袋上就会生出小蘑菇。”
独须惊得说不出话来。过了半晌才说:“他们就这样死了?”
尺蠖说:“我不能确切地说他们现在才死。他们活着时,藏在脑子里的蘑菇种子,就指挥他们来这儿。”
独须用须子点击着空气说:“这就是你刚才说的,他们活着就没有灵魂吗?那么他们的灵魂去了哪里呢?”
李唐说:“根据我猜想,黑卫一能爬能吃,不知道自己是谁时,就像一台电视机能开机,却看不到图像,听不见声音。”
尺蠖一脸茫然地问:“你说什么?”
“你不知道,听着就好了。”李唐说。
“你现在真像蠹鱼老师。”独须说,“我是实话实说。”
“这是我从《百万个为什么》中看来的,再加上我的一些想法。”李唐咳嗽一声说,“我就跟你们解释一下。脑子就是电视机,灵魂就是电波。黑卫一脑子受到蘑菇种子干扰,接收不到灵魂,或接收不全,就像电视机接收不到或者接收不全电波,就没有图像和声音,或者有图像没声音,有声音没图像;或者声音图像不清晰。这世界到处都有看不见的灵魂,就像到处都有看不见的电波。哪个接收到了,就成为哪个的灵魂。”
“只是被干扰的话,咋没有恢复正常呢?”“接收不全又会怎么样呢?”“完全接受不到,又会怎么样呢?” 独须捋着须子连连发问。
这可把李唐难住了。
“我想我用错了词,不是‘干扰’是‘破坏’。”李唐瞅了独须一眼,抱歉的一笑,“灵魂接受不全,那就是坏蛋。至于——完全——这个——呃?”他想到老师说过“没有健全的灵魂就是坏蛋”的话。但至于完全接受不到,是什么呢?他一时语结。
“黑卫一变成坏蛋了吗?”独须一脸不自信的样子,急切地问。
“根据我的观察,好蛋会变坏蛋,坏蛋就是坏蛋。”这时洼地旁,一处小水潭边,一只沉思的白鹤,伸过问号般的长脖子说。她用嘴向空中一戳,加重语气:“天生的!坏蛋。一模一样的蛋,但坏蛋就孵不出小鸟。”
独须用一只脚摸着下颌,像一个听到古怪答案的老先生,若有所思地点着头说,“我觉得是笨蛋,可能正确一点。”
“电视机会飞吗?不会飞,算什么玩意儿。”这时,白鹤把长脖子一弯一弯地伸到李唐面前,傲慢地瞪着眼睛,“瞧,这一潭水映照出我的样子,就像我的灵魂借我的身体显现,但这样——”她踢了一下脚,水波震荡,影子不见了——她说,“我的影子碎裂了,但并不等于我就是坏蛋,也并不能说明我生的蛋就是笨蛋,更不能说我的灵魂就完蛋了。”
独须欣喜地道:“照这样说来。哪怕黑卫一身体完蛋了,但并不等于灵魂就完蛋了,是吗?”
白鹤抬起脑袋望向西面的天空说:“身体化为尘土,如烟似雾随风而散,灵魂不灭不散,灵魂会升到天堂去跳舞。”
李唐说:“不对。根据我这一路来所见所闻,我思考得出一个道理:东西是由东西的小玩意儿组成的,时间是时间的小玩意儿组成的。那么,灵魂是由灵魂的小玩意儿组成的。这些合在一起就能组成一个生命,然后在世间里生长、死亡。灵魂和身体就像一对朋友,在生命的尽头互相告别后,大家就都散了,散成很微小的玩意儿。往后,又合在一起组成别的生命。”
“我听蠹鱼老师说,灵魂会转化,但不是你说的那种小玩意儿。”独须掰弯须子又放掉说,“比如说,你们人相信做好事,下辈子还变人;做坏事,就变动物。那就是灵魂没散,只是在不断地变成不同的生命。”
李唐说:“我可不是什么都是听我奶奶说的。”
独须说:“我需要声明一点,我的蠹鱼老师要说什么,他喜欢直接说出标准答案,我不过是记下来了而已。”
白鹤踢了一下水面,抗议说:“那什么独鱼的说法,是一己之言,对我们动物不公平。首先动物可能并不想变人,再说让坏人变动物,就好像动物全是坏人一样。如果都做好事,想变人,长此以往,不就没有动物了吗?”
李唐晃着脑袋说:“这个说法,听上去莫名其妙,又很妙。”
白鹤把脖子又弯到李唐面前,翻动眼珠说:“那照你的说法,植物也有灵魂吗?”
李唐说:“植物有灵魂,但不能思考。”
尺蠖说:“植物蚁脑袋上的蘑菇就有灵魂,而且命令蚂蚁跑到这里来死掉了。”
“这么说,草木花朵都有灵魂了哟?”白鹤露出一脸不信的嘲讽,哇哇地叫着,冲天而起,“我去寻找天堂,看看那儿有没有花园?”
李唐望着飞走的白鹤,想起一首童谣,脱口唱道:“白鹤白鹤弯脚脚,背上背个油馍馍,叫你给我吃口,你给我掰个焦壳壳。”
“那不是馍馍,那是太阳。瓜——瓜——瓜——傻瓜——”白鹤边说边飞走了。
“她不明白的事,她就找借口逃避。而且认定别个是傻瓜。”尺蠖摇动脖子说,“朋友们,我是相信灵魂的。我们分别了,我也不会感到孤独了。因为,我还可以跟我的灵魂交朋友,听他轻声细语谈论你们。但我希望,你俩往后不要吵架了。”
独须说:“我们不是吵架,是辩论。”
李唐会意一笑:“道理越辩越明。”
“对不起。我误会了。”尺蠖说完,带领李唐、独须走走转转,绕过植物蚁沼泽之后,弓一弓腰作别而去了。李唐、独须继续北行。走着走着,李唐忽然伤心地哭了。
独须说:“你怎么啦?”
李唐不安地说:“我们可能骗了尺蠖。世界不会总是有上就有下,有正就有反,有身体就有灵魂。或许有的时候,有的地方,没有上下,没有正反,那就意味着有的植物,有的动物,有的人,可能只有身体,而没有灵魂。”
独须吓了一跳说:“他们是什么?”
李唐说:“白痴!”
独须说:“这样说,可一点也不礼貌啊。”
李唐抱着脑袋,痛苦地说:“我无法猜想所有的生命都一定有灵魂啊。”
独须说:“可我们也并不能实际证明,他们没有灵魂呀。
李唐展颜一笑,说:“哦,这样说,我心里好受些。”
独须说:“这是你奶奶说的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