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浮世中两位过客的故事。
也是一段寻常的传奇故事。
终不过是一个很短暂很短暂的故事罢了。
书生撞见了她。她就像蒙尘的明珠,失落着,迷惘着,在小路中忡忡而行。
大概是某个出逃的大家千金吧,书生如是想到,一股莫名亲切的感觉油然而生。书生被她吸引,好似看到了混沌中的一缕光,自己不知不觉地追寻前去。
“啊,喂——你!姑娘!”书生情不自禁地叫住了她,却一下子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啊……”女子也意识到了这位书生,同样也一时失语,不知该做何种表达。场面一度静默。
打破这静默的,是由肚子中传出的“咕咕”声响。
女子红着脸低下头。
书生也不自在地捎了捎脸颊,说道:“不介意的话,我请姑娘吃顿饭吧。啊,我不是什么坏人。”
女子仍没说话,螓首轻轻抬起又迅速底下,径自走入一家酒楼,书生微笑无言,紧随其后。
书生略带怪异地看着她点了几份完全不相搭配的菜肴,每份又只吃了一半左右,也没表现出评价好坏的表情,如一阵风拂过餐桌。女子随后起身微微作揖,低声道了句感谢,似逃避般匆匆离开了酒楼。
书生哑笑,暗暗无奈,却也只得作罢。离开酒楼,没入人海,体会着闹市喧嚣,才发现这不过一场偶然的邂逅,偶然的倾心,偶然的别离。只是,书生看得深邃,那个女子,实在叫他放不下。
想不到的是,天色向晚时,书生又在同一条小路中撞见了她。女子迷茫不减,更添了几分焦虑。
她也看到了书生,紧攥着衣服,视线飘忽漫游。
“你,迷路了吧。”书生问道。
她闻言,渐渐叹了口气,带着悲哀说道:“我想也是啊,迷路了呢。”
无意间,书生看到女子眼角晶莹闪烁。
“找不到答案吗?”
女子听了半响,缓缓摇头。并说出了书生意料不到的话语:
“你带我走吧。”
“去哪?”书生一愣。
“你家。”
“为什么?你不担心、不害怕、不介意吗?”
女子好似忽视了这个问题,只在自语般喃喃说道:“一个只是把人困住,让人居住的地方,那不是家。天下之大,何处为家?我没有归宿,没有家!我无所谓了,快带我走吧。”
“天下之大,何处不为家?我此生虚妄,随遇而安;混迹帝都,不过求一个高堂罢了。照姑娘的说法,我也不知道该去哪儿呀。”
“房子!你就没一间属于你可以住的房子吗?带我去!”女子有些气恼。
“属于我的房子在很远的地方啊,要离开帝都,花上不知多长的路程,姑娘也……不方便吧。”
“无妨,不如说,甚好!”女子一喜,“只要离开这里就好!那我们即刻出发?”
“姑娘,请别为难人了,我来帝都赶考的,一时间无法离开啊!我最多将姑娘送到城门。另外,现在这个时间来看,走到半夜我们也不可能走到城门。我觉得姑娘也累了,不如先去投宿,明早再出发吧。”
女子拗不过,书生所言亦为实话,单纯的她也没多想,便答应下来。但还是再三向书生确认。
“我要离开帝都,你一定要把我带到城门!”
“君子一言。”书生笑答。
问过了几家旅店,竟然都是满客的,好不容易找到一家还有一间房的旅店,两人迫不得已也只得先行入住。
“咋这么多人?”书生疑惑,“我知道帝都人来人往,但这两天进京的人是不是格外多啊?”
女子白了他一眼,说:“你就不关心一下国事?亏你是个书生。”
“我挺不问世事的……你看,‘两耳不闻窗外事’也不失为书生的一个标签啊。”
“也罢也罢,我倦了。”女子一放松下来,就像孩子般任性说道,“别来扰我,有话明天再说吧。”
她霸占了唯一的床铺,书生未多言,只是暗觉有趣。
待书生向小二打点酒食时,方才在与留待厅堂饮酒进食住客的交谈间明白了帝都忽然间来客剧增的原因。
“大罗王子和大唐公主,近日要完婚啦。”
“对于这桩婚约,已经过去二十来年了。当初陛下一统中原,垂怜天下百姓,不愿再战,遂与北域强国大罗永结盟约,两国国主指腹为婚,以秦晋之好共同携手天下。”
“一去二十载,大唐国力愈发雄厚,此次婚典四方来朝,更有不少人进京以睹大唐的盛世之貌。”
“我可不是,我是来看公主的!”一个人嚷嚷起来,“我们的公主能书善画,明礼通乐,国色天香,都说不来看一眼,此生遗憾啊!”
“那在座的各位是都没见过公主吗?”书生忽然插话问道。
“没有!公主身居高阁,岂是我们俗人能随意瞻仰的?不过文赋与传言赞誉良多,大唐与大罗的婚约盛为美谈,百姓民众对公主,自然是向往的。”
“公主是我们的骄傲,她和大罗王子,是背负着天下的啊!盛世太平,家国永安,所赖不过如此。”
“嘿,我听说大罗王子也没见过公主呢!”
“你不懂,这两人肯定要是在婚典上才能见面的。这么有仪式感的事情怎能被破坏?越不相见越是思绪翩跹,最后在举国的见证之下合卺,才更能突显出旷世良缘的效果!”
“不过那位王子美闻也是不少啊,形貌昳丽,贵为神童,文武双全, 自小处理国事能及老臣,甚至日后的大罗都是他的……”
住客们肆意谈论,书生也没再参与进去了。他恍然地点了点头,准备离开。
怎料刚起身,旅店闯进了十来个官兵外加一个太监模样的人,当头的领队大声喊道:“不久前有重贼越狱,于京城中下落不明,现奉命逐户搜索,全部人返回自己房间,等待盘查!违令者抓捕,抗令者处决!”话语之间,其他的官兵迅速挡在了旅店的各个出口前,甚至还有在外面盯着围栏和窗户的。
书生亦回到住房之中,房里也能断断续续地听到官兵们的叫喊声。他见早已慵懒躺下的女子此刻坐起身来,脸色发白,惶惶不安。
“你怎么了?”书生不禁问道。
女子欲言又止,低下了头,却在微微颤抖。
“难道……你在害怕那些官兵?”
“不是……不能让他们认出我!不然我们都会被抓,你还会死!”
“啊?什么事情这么严重?”
“所以,你快想想办法!”
“你这样说我反应不过来啊!”
可是耳畔的脚步声却临近了,检查的人要来了。书生见女子又急又怕的神情,也不好无动于衷。
“那,那得罪了!”
书生猛地将女子推到在床上,并搂入怀中,那女子顿时懵了,冰清玉洁的她本能的展现出抗拒,一巴掌拍在书生脸上,发出好不清脆的响声。
这一幕正好被打开房门的那个太监模样的人看到,他的眉头皱了起来,自语道:“什么无耻小子泼辣婆娘,不是不是……”随后粗暴的一摔门,带着官兵向后面的房间继续盘查。
仿佛事情告一段落,书生摸摸脸颊,默默抽身站起,坐到椅子上休息。那女子恍惚了一会儿,忽然笑出声来:“哈哈,哈哈哈,他说我泼辣……泼辣……”
“他还说我无耻呢。”书生插口。
“那可不!你也不知道占了谁的便宜,你死个千百次都不能抵罪。”女子白了书生一眼,但口中仍留有掩饰不住的笑意。
“是吗?”书生不以为意,“也不知是谁就赖上我了?说无耻也应该有某人一份吧?”
“嗯……”女子闻言黯然,看了眼书生的脸,方才自己打上去的地方仍在发红,那力道是做不得假的,她认真而又惭愧的说道,”也是啊,刚刚对不起,谢谢你,帮助我……两次了。”
“多说就不必了,只是我对姑娘的来历,可愈发好奇了啊。”
女子似不愿回答般,扭过头去。
“按照姑娘的反应,那些官兵估计跟你有关,可一个女孩子,也不可能是什么重贼。但如果只是寻找普通的大家千金又怎么可能会出动军队呢?还有那个分明是太监的人也很可疑啊,究竟是找什么人才会用到太监啊……”书生颇觉有趣地看着女子,自顾自地分析。
“对于帝都,我是乍到初来,连寻路都要看地图,里边的人物大多不了解,也就刚刚听说的这几日要结婚的公主很出名,能让朝廷都出力的,总不至于是那位公主大人独自跑了出来吧?”书生开玩笑似地说道。
可是女子脸上的表情却不自然。
“喂喂不会吧,我只是随便说说啊。”
“不是!我才不是什么公主!我不是!”
“那个,公主……”
“我不是,别叫我公主,求你了……”几乎是以一种承认的方式否定着自己的身份,那位公主泄了气般哀求道。
书生的内心被震撼了,一会后,才慢慢答道:“我知道了,那,唐……姑娘,要不今天就先休息吧?“
唐是大唐的国姓,皇家的上下都姓唐,这一点书生还是知道的。
“还有!”公主可能觉得先前自己太过软弱,此时又加重了语气,道:“我休息时你起码要离我三步远,嗯……也不许抛下我,一个人一走了之!否则,否则我有太多的办法找你出来,让你不得好死。”
“好啦我都明白的,我的承诺自会遵守,唐姑娘请休息吧,不然明天起不来就麻烦啦。”书生有些哭笑不得。
公主这才再度躺下。
翌日,五更之后,书生把公主叫醒。公主睁眼看到了还未破晓的天色,表现出强烈的不满——自己何曾在这么早起过床?
书生却说:“唐姑娘,你有试过从帝都中心走出城门要花多久吗?”公主一愣,书生没回答自己的问题,又接着说,“我猜你也没见过清晨帝都的景象吧,领略一下,至少不会后悔。”
公主这样一想,不满就消失了,同时还萌发出好奇的心态。
二人都没什么行装,很快就可以上路。准备出门时,书生想到了昨晚的经历,于是对公主说:“现在全城都在找你吧,你这么抛头露面真的没问题吗?”
“你这话说得不对。”公主摇头说道,“首先我没怎么出现在世人眼里,具体指导我是谁的人很少;再者,类似国丑一样的事情,唐王怎么可能让别人知道。即使是昨天那些士兵,他们接收到的任务估计真的是抓捕重贼吧,真正知道具体情况的人是那个太监。也算是运气好,那个太监同我接触不多,所幸没暴露。你想想认识我的太监一共才多少个,短时间内,找到我还是有难度的。而且啊……”她狡黠一笑,忽然挽住了书生的手,笑道;“人们对公主的印象都是冰清玉洁的吧,谁又会想到她在跟一个男人鬼混。”
说来这书生无童子无书卷,孑然一人,倒也少见,但对此时的公主,却再适合不过。并肩走在一起,只是帝都随处可见的一对佳人罢了。
“唐姑娘不介意如此,那我自是没有意见。”
公主只是淡淡的说了一句:“我也不是个什么都不懂的人啊……”
书生忽然感到了敬佩,颔首道:“那我们出发吧。”
破晓后的帝都并不清冷,三教九流都在为一日之计做着准备。晨曦的微光勾勒世界,描绘出一个又一个有血有肉的世人。
公主感受到了世界的真实。
书生问道要不要用早膳时,公主点了点头,却没想到该吃什么。见有人家在卖刚做好还在冒热气的馒头时,公主戳了戳书生,书生有点差异,但还是买了一个递给公主。果不其然,公主吃了一口差点咽不下去,馒头干硬,完全不是想象中的感觉,但她又在书生更惊讶的目光中,硬生生把馒头啃完了。
“唐姑娘不会吃不惯吗?”
“我想体验一下,怎么了?”
这超过体验范畴了吧……书生刚想吐槽,看了眼公主的眼神,立马改口道:“那姑娘还有什么想体验的吗?”
“先不急,我想想……嗯,走着走着就会有了。”
随着时间推移,街道上的人越来越多,商铺纷纷开门。公主常在一些小玩意中目光流连,于是书生微笑着给公主做说明。
“这是纸鸢,能乘风在天上飞翔。”
“这是九连环,唯有妙手可拆解。”
“这是空竹……”
甚至有商贩愿意让公主体验一下,公主觉得十分有趣,如同一个小女孩那样惊呼、娇笑。
忽然间,有几个官兵驶过,虽然没有停下来询问,却也吓得公主把头埋进了书生的后背,生怕被人看到。官兵远去后,公主的心情暗淡了几分。
她又戳了戳书生,小小声地问道:“我们还要走多久啊?”
“具体需要的时间我不太清楚,但还需要挺长的一段时间。”书生顿了顿,问了一句,“你在担心吗?”
“我没有!”公主很倔强。
“要不,我们雇一辆马车?甚至是轿子?这会快很多,也没人看见。”
“不要。”
“啊?为什么?”书生很疑惑。
“因为,因为……”公主有些支支吾吾地说道,“我想走走……不走走,很多东西都体验不到了……”
“走路会很累的。”书生带着一点调笑地说道。
“无妨!”
不断走着,公主在一家红楼前停下了脚步。此时的红楼还没有莺莺笙歌,倒是阁楼前摆放贩卖的脂粉与饰品吸引了她。
书生有些诧异的问道:“唐姑娘,你热衷于装扮吗?”他话一出口,便觉得这是句十足的废话,何有不爱梳妆的玉人?
其实阁楼前的东西远比不上皇宫里的精美,而且穿衣打扮化妆修饰等礼节实在繁琐,书生觉得宫里大多人会对此不厌其烦。而且这些又不是公主没体验过的东西,书生想着它们本该入不了公主的眼。
“我确实曾有好多好多比它们更好的,但全都不是我所挑选的,只是一直以来仿佛理所应当的存在着,也没有谁说送过我饰品、脂粉……“公主的声音越说越低。
书生恍然,挑选、分享自己的装饰,本该是女孩子的一种乐趣。
公主又说道:“但这里的不一样,它们很自由,让人欢喜。你看这个……还有这个……”公主雀跃的指给书生欣赏。
书生莞尔,看着公主这般兴奋,于是说道:“你选一件吧。”
“真的?”公主十分惊喜,其实她有自持,觉得自己是在不好意思再麻烦书生,之前那些玩具公主也没买下来,仅仅体验而已。此刻听见书生的话语,还看到他允许的表情,公主更是喜出望外。
公主扫视一圈,沉吟开口:“‘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我非常喜欢这句,那我就选眉笔吧。“
“好!想不到你唐姑娘还懂这种诗!”不料书生听了大乐,竟是大笑长吟:“‘凤髻金泥带,龙纹玉掌梳。走来窗下笑相扶,爱道画眉深浅入入时无’。好!好一个画眉深浅入时!姑娘请莫嫌弃。来人!把这个发带和玉梳,也给我包了!”
书生好似豪情万千,激动之下额外为公主多买了两件饰品,连价格也不甚在意。
公主闻言也笑了,微微思量,亦是笑着开口道:
“看来你也不是什么正经书生。”
时间不知不觉到了中午,两人已步行了许久。书生还好,公主却开始感觉累了。
“还有多远呀?”公主又一次的问道。
“还有不少的路啊。”书生仍是模糊回答,却顺势说道,“那我们休息一下,吃个午饭吧。”
于是两人便去寻找中意的餐馆。
期间书生问公主:“唐姑娘对吃饭有什么讲究吗?”
公主回答没有。
“那上一次你点菜的时候,怎么都点一些奇奇怪怪的组合?”
“哦……”公主恍然,想起了昨天遇到书生的情景,觉得有些尴尬,忙解释道,“那,那是因为想尝一下我没吃过的东西啊,还有些菜品看着名字特殊,也就点了……”
“所以味道怎么样?”
“很微妙啊……一言难尽……不过倒是挺新奇的。”
“那你现在想吃什么?”不等公主说话,书生自问自答地说道,“我猜你又在想吃写奇奇怪怪的东西了。”
“猜对了!”
最终书生还是顺了公主的心,任她挑着新奇古怪的菜品,同时书生也不忘把他所知道的地道美食推荐给公主。公主算是心满意足地过了一把瘾。
饭饱之后,二人闲坐休息。半天下来,公主十分开心,如今天这般的游玩帝都是她不曾亲身体验过的,望着街道上熙熙攘攘的行人,公主不禁感叹:“原来长安……这么精彩,真好啊。”
“那你还想离开吗?”
“嗯。”公主并没有犹豫地点了头,“我相信外面也有外面的精彩,不是吗?”
“这倒也是。”书生承认,却暗暗叹了口气,有意无意地说道:“但这些精彩,这些生活,是依赖着如今大唐昌盛而呈现的,我每每看到这些平民百姓,就莫名的有一种虚幻之感。国家长治,太平盛世,久定永安……嘿嘿,嘿嘿……“到最后书生竟自嘲般笑了出来。
可有些话却说到了公主心里,先前的情绪一下子转变,她沉默了。良久,她才咬着牙说了一句:“你,这句话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自作感叹罢了。”书生回答。
“你也认为,天下之事,需要有人去肩负、去承担吗?一切仿佛冥冥注定,命中使然?”
“我也不知道啊……”书生叹息,“只是市民百姓们,他们的和乐或流离,不也像着被命运掌控般,无法去挣脱吗?”
“我不愿意这样……”公主再次出现了那哀求般的语气。
“没有人愿意啊……”书生也无法给出答案。
又是一阵沉默。
最后还是书生开口道:“走吧,离城门……还有不少的路啊。”
于是二人继续动身,他们发现奔走在城中的士兵越来越多了,甚至不乏大罗国的士兵与使者,或许是大罗的先遣已经入京,想必婚典的开始也不远了。面对来往巡查奔走的士兵加太监,有时公主挽着书生,有时书生牵着公主,也没有引起太大的注意,只是二人一路无言相伴,气氛很不是滋味。
不知过了多久,公主首先忍不下去了,她步伐悄悄落后于书生,让自己看不到他的脸,然后声音低低的,对书生抛出一个问题:“如果……三日之后,我大婚。你会到场祝贺我吗?”
这次轮到书生沉默了良久,终是答道:“不会。”
“如果……全天下的人都到场了,你仍是不来吗?”
“不会。”书生说罢却暗暗叹了口气。
“为什么?”
“我仅代表我自己。“
“你这样……好过分……“公主语调中带了哭腔,”你这种态度,让我拿捏不准啊!我该如何是好啊!“
书生忽然背后一震,感觉到有东西贴上了自己的后背,并且有点滴的湿润。
是公主在啜泣。
书生停下了脚步,让公主可以依靠。
“我好害怕……”
“嗯。”书生轻声应答,但不知道怎么去安慰。
公主就趴在书生背上。
仿佛思索了很久,书生终于找到一句能说下去的话,好让公主去倾诉。
“你说,你相信着帝都外的精彩,那在你想象中,它们是什么样子的?或者说,在外面你有什么想去做的事情吗?”
“外面……外面……”公主断断续续地说,“外面……我真的不清楚啊,看过诗看过画,听别人谈及过,却……没有经历过。我好想去看一眼……北疆的狂热,江南的温柔……西漠的苍莽,东海的浩荡……”
公主不断低诉着,没有再贴着书生了。书生在在前面缓缓的走,不敢回头看;公主在后面慢慢的跟,却低头看着脚尖。
“你知道吗,我看见的,都是假山假水,即使雕栏玉砌,即使再美再仿真,一切仍是假的。外面的名山大川,清泉海泽,好想自在地去游玩……去欣赏啊……”
“你听过‘不见长安’这个故事吗?有人想看长安、到长安,哪又知长安里却有人想着逃离,想去看在长安看不到的地方……”公主说着,自顾自地笑了。
……
公主还说了好多好多,书生都没有打断,只作简单的回应。二人不觉时间的流逝,只觉得脚下的路却变得漫长了。
天色向晚,不知是谁先恍然,“啊”了一声,随后二人几乎同时开口:“城墙!”
是的,不再是朦朦胧胧或被房屋阻隔视线,现在城墙切实地出现在了眼前。向着城墙走去,再不远,就能看到城墙下的城门。
公主的呼吸顿时急促,其实一路走来,她的心情随着诉说好转了不少,眼下的城门仿佛是希望之门,她不由得加快脚步,走到了书生前面。
书生见此,也发自内心地开心。怎料公主忽然转过头,冲着自己一笑。
这一笑,如春光般明媚,更映照着夕阳斜晖,实在太美。
书生呆了。
“喂——你,跟我一起走吗?”
书生喉头微动,欲言又止,咽了口口水,愣了很久很久,终是苦笑着说了一句抱歉。
“我答应过你,把你送到城门,现在我的任务就完成啦。”
可公主还是冲着自己笑,并直勾勾盯着自己。
“额,你……别这样看我吧。”书生别过头去,感到不自在。
公主狡黠地笑了,过来主动挽住书生的手,说:“那你陪我走到头吧,送佛送到西嘛。”也不等书生回复,就径自拉着他自向前走去。
公主流露着天真的笑颜,不闻人间事,满目思无邪,像极了顽皮的小女孩,蹦蹦跳跳地走向城门。可她身后的书生,越是临近城门,脸色却越发凝重。
当公主正打算松开书生的手道别时,书生猛地拉着她后退了几步,甚至离开了道路,迅速躲到附件的小店旁。公主有些狼狈,正要回头表示不满,却看到了书生十分严肃的表情。
“你看那城门的卫兵,不对劲!”
长安城门本来都是有人盘查的,但鉴于来往人数过多,一般都不会过于细致。可现在不一样,不单止盘查、搜寻得十分仔细,更要求摘下帽子等修饰,仔细辨认人脸后才放行。而那些守城门的士兵也与往常不大一样,有的铁血坚毅,看起来就勇猛过人,有的却缩手缩脚,行动起来不像个兵。
公主仔细看去也发现了端倪,马上便认了出来:“这是宫廷禁卫?太监?他们居然……”话不用说完公主就意识到了,这些人都是因自己而出现。
“怎么办怎么办?”公主脸色顿时变化,刚刚看到的这份希望忽然被抹去,让她不由得着急失措,一时间冷静不下来。
“你说!我换个模样混出去行吗?对!易容术!易容术你会吗?帮帮我!“
书生叹气说:“首先,易容术我不会。再说想到易容术的可不止我们,你真能确保换个模样就不被认出来了吗?你看那些卫兵中,肯定有了解你的人在内吧,他们甚至让出城的女子自己擦抹自己的脸颊以示真容。面对这么细致的盘查,唐姑娘你赌得起吗?“
“那,像我们之前那样,用关系掩饰一下行不行,能帮帮我,出了城就好!“
“行不通的,那样偶尔可以避人耳目,但在这里只是引人注目罢了。何况出城明确了每个人要单独分开检查,不行的啊。”
“那能不能找那种有暗箱的车子把我运出去,这样一定不会被发现的!”
“我们没有这样的条件啊,而且我们能想到的,他们就真的想不到吗?我实在……帮不了你啊。”书生苦口劝说。
公主颓然,如同失去了所有的力气,随即又自言自语地说:“也是啊……这样的结果,我其实早就想到了。不过不死心,不愿承认罢了……这个世界哪会那么天真,我,不可能出得去啊……”
书生看着这个样子的公主,好似于心不忍,拉起公主并说道:“既然都来到这儿了,不去一次可惜了。跟我来吧。”
“去……去哪?你不是说出不去吗?”公主呆呆地说。
“没说要出城门,我们,上城墙!”
登城墙是民众一个十分普遍的活动,自然没人管束检查,也不用经过城门。城墙没有想象中那么高,没用时多久就到了,只是一路上公主失神,把感观尽数封闭,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登上去的。
书生没有去安慰公主,仅是说了一句话。
“来看一眼吧,起码……不枉此行。”
公主仍是呆呆的,有些机械性地抬头眺望。在那城墙上望去的景色,于公主空洞的眼中划过一道流光——长安并没有因一座城墙而间隔开两个世界,长安外客栈,集散,贸易繁华依旧,有长亭连短亭迢迢不断,城门下的大道能通往视觉尽头……而更远处,则是朦胧的山川,高远的云霭,甚至还有一轮渐落的夕阳将天际染得金黄,使得山河大地换了衣裳。瞬间的磅礴毫秒尽收眼底,亦把公主的思绪带走了。
公主眼神中的空洞消失,被震撼取而代之,她不可置信地回头看向长安城内,想去确认一份真实。
长安城内一切依旧,亭台楼阁,行人如织。但在城墙上能看得更广更远,以往没去在意的长安城布局,也被夕阳勾勒出轮廓。忽然,有一处阁楼中的灯亮起,却有如呼应般,千万灯花相继绽开。灯如海,市喧嚣,随着景色由眼前映入脑海,公主封闭的感官也被打开,随之而来的是种种声响,说话的,喧哗的,叫卖的,歌舞的……公主就像被生生拉回到这个世界。城墙之上,公主见到了天地与众生,见到了一个活生生的世界。
不自觉地,有眼泪滑落公主的脸颊。她想去擦拭,怎料眼泪越来越多,止不住地流出。擦着擦着,“哇”的一声,公主哭了,这样一种难言的心境,公主只有用哭泣去释放、去表达。她哭得放纵,哭得毫无掩饰,以至于四周都投来奇特的目光。由是,书生无奈,搂住公主,将她保护在怀里。
公主累了。是书生背着她走下城墙的。好像是这样趴在书生背上特别舒服,结果公主一直不肯下来,她确实赖上书生了。书生只得背着她无目的地游走,而公主也没有了去处,就在书生背上享受着难得的时光。
书生始终没有抱怨什么。
公主在她耳边喃喃着破碎的话语。
“谢谢你……真好……”
书生见公主愿意说话了,就问了一句:
“今天感觉怎么样?”
“嗯……感觉挺好的……我知道了好多新东西啊,百姓们有许多好玩的食物,他们很有趣,很聪明……百姓们的食品、菜肴说实话都不是很好吃,不过却十分特别,还有很多奇奇怪怪我所不曾见到的食物……啊,还有我今天才知道,长安比我想象中的大多了,要走到城门几乎要一天的时间……嗯……城墙上的景色很美啊,是我不曾有过的感触,好想再……一起……去看看啊……”公主一股脑地说着,语调沉沉地讲了好多,好久。
书生忽然感觉到搂在自己脖子上的手紧了一下,随即听见公主说道:“你能……一直背着我吗?”
“你看……我现在没地方去了,能让我一直跟着你吗?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就躲在某处小楼或房舍里,没人能找到我的!等风头一过我就走,或者……一直听你安排……”
“我甚至想过,在某一个角落悄悄死去,你……会陪我吗?”
公主不断发问,她没给书生回答的机会,她也不想书生回答。书生也始终沉默。
最后,公主说出了一句话:
“你……会抛下我吗?”
书生停了脚步,他看不到公主的脸,只得抬头看向天空,看向夜色。
“我们所生活的现实……不是传奇啊。”说罢,书生又迈开脚步。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啊……你究竟是什么意思啊?你不愿意跟我在一起吗?这两天就只有你陪着我,就这有你这样对我,我们不能相通吗?这一路,我们不是同路人吗?”公主又要哭了。
“不是的……”书生叹息,“姑娘想要离开长安,是有所求;我则是从外面走进了长安,亦有所求。我们如同,南辕……北辙。”书生顿了顿,又说,“但我相信,你的愿望,一定能实现,你会变得精彩。正因为是你,所以我能这样承诺。”
“你骗人!骗人!我不是连长安都出不去吗!你要让我怎么相信?你是在让我放弃吗?”
“不是的……”
“那你拿出证据啊!不是你叫住我的吗?不是你帮助我的吗?不是你带我领略了长安?不是你带我到城门,让我没有迷路吗?不还是你,让我看到了外面的世界?不是你背着我吗!你让我相信,那你带我出去,哪怕是谎言……也好啊……如果这样都不行,那即使是陪着你,也不行吗……你说啊……”
“这样……不值得,公主……”
“不是说了别这样叫我吗!什么公主啊?我是什么身份,都无所谓了啊……”
公主发脾气般闹了很久。最终,她累了。书生始终背着她,她就一直趴在书生肩上,哭着,休息着。
书生耳边又传来了小小声的话语:
“我好害怕……很多事情我都明白,但还是……好害怕……”
“叫我一声舒儿好吗……”
“曾经只有妈妈这样叫过我……但妈妈,已经不在了……”
“你是我特别的人啊……”
“所以……求你了……”
公主真的很累了,声音越来越低,仿佛随时要睡去。
不知道她有没有听见,书生口中也有低低的声音:
“嗯,舒儿……”
“我们去休息吧。”
书生背着半睡的公主投宿一家旅馆,只要了一间房。所幸运气好,没再遇到士兵检查。
书生不知道自己背了公主多久,但他没觉得累,因为公主很轻,很柔弱。此时他想着该把公主放下来好躺到床上休息,又有些不舍得。
“咦?”书生发现公主搂住自己脖子的手搂得很紧,自己居然无法让其松开。书生哭笑不得,可内心十分复杂。
不多时,书生的动作惊动了半睡的公主。公主睁眼后,没表现出很累的样子,她缓缓爬下书生的背,坐到了屋子内床前的椅子上。
房间内没有灯火,全凭着窗外的月光照明,而在这窗户上,正巧能看得见月亮。
书生挑起一盏小灯。
窗外的月光清冷,皎洁绵长;屋内的灯火炙热,却只能存在短暂片刻。
月光与火光,都映在公主脸上。远远看去,窗下伊人身影寂寞;近近看来,身侧的她眉眼温柔,楚楚可怜。
有匪公主如月色,不知人间苦与乐……
而那盏火光,终是照不亮整一片的黑夜啊……
书生在心中再度叹息。
二人如同各自怀着心事,屋内静默。
“今天……不是为你买了眉笔吗?”静默中书生向公主开口,“这是你有没完成的愿望对吧,我……想帮你画眉。”片刻后,他还补充了一句:
“好吗……”
公主点点头,嗯了一下,闭上眼。
书生看出了她的哀求。
屋内又寂静了,只余下呼吸声。公主闭着眼,两人的脸贴得很近,能感受得到对方的呼吸,不再有什么非礼勿视,书生盯着公主的脸庞,他还闻到了属于公主的芬芳。公主有一些微微的颤抖,但没有任何的抵触与挣扎。而书生的动作很慢,很细致。一笔……似一生。
但终究还是要结束的。当最后一笔离开眉梢的那刻,公主剧烈地抖了一下,“当”一声,眉笔掉到了地上。
书生呼吸沉重地后退两步,却快速走回上前。
“别动。”书生轻喝。他拿起了礼物中还有的梳子,梳理着公主因今天的奔波而有些散乱的头发。于是柔顺的青丝,便宛申在书生膝上。
公主始终闭着眼,气吐如兰。
“嗯,好了。”
公主睁开眼,却低低惊呼。她被书生抱了起来,抱到了床上。
可然后书生却退开了。
“今天很累了,休息吧……”
“不!”出乎意料的,公主反应很大,“我不睡!你刚刚不是在为了我,你分明在道别!”
“你是要在我睡着的时候离去啊!等我醒了,你就不见了……”公主的语气变了。
“我……不是,还请相信……”
“我不敢相信你啊……”
“那要怎样才肯相信?”
“你,来和我一起睡。”公主的语气软了。
“合适吗?不是你说,在你休息时我起码要离三步这么远吗……”
“这早就不算数了!你背过我,刚刚还抱了我,难道……你就没一点在意吗?”
书生被反问,一下子答不上来。
“不然……你不睡,我也不睡!”
书生长叹一口气,应着公主的要求,躺到了屋里唯一的一张床上。床很小,他贴着公主的肌肤。
公主还不肯睡,她拿出了礼物中最后的那个发带,将书生的发簪解下,然后把其头发捋过一些,和自己的头发并在一起,打了一个结。
结发,同枕席。
——这样就是在一起了吧。
——这样他就不会离开了吧。
公主把自己缩进书生怀里。但她好似还不放心,一会儿后又把脸露出来,就这样近在咫尺的问了一句:
“你真的不会离开我吗?”
“嗯……不会。”
书生摸了摸那个发结。
“你发誓。”公主朦朦胧胧地低语。
“嗯,我……发誓,不离开。”
公主闭上了眼,眼角有点滴的泪水。
书生轻轻抚摸着公主的脑袋。
“你还要发誓……一直一直……在一起啊……”公主喃喃的声音越来越小。
“嗯,我……发誓……”
……
公主睡着了。睡得很香。
又是新的一天。公主醒了。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这一觉是她许久以来睡得最舒服的一次,那温暖的感觉,久久萦绕在心头。
那份温暖让她依赖,她想继续沉浸下去。公主伸手要去触摸,可却什么都没有。公主猛地睁开眼,忽然如同一下子又掉进了冰窟——眼前亦是什么都没有。
房间不大,一眼便能扫全。
没有!没有!没有!
她不相信,她把角角落落全部找了一遍。还是没有。
怎么可能有啊!
公主能找到的,只剩下桌面上的梳子和眉笔。还有一张铺开的地图和一些盘缠。地图里面甚至做了许多的标记,圈圈画画,巨细无遗。
“骗子!骗子骗子!”公主哭了。
“明明答应过的,明明发誓过的!”
“明明……不应该这样的……”
“我傻,我不相信,我不明白……”
“凭什么……”
“为什么……”
“你怎么忍心这么薄情啊!”
公主抬手擦眼泪,她要发问、要质问,她不认为他走了。
恍然之间,晨光洒落,眼前更模糊了,顺着擦眼泪的动作, 公主忽然感到自己的头发被扯了一下。她发现了那个还系着发带。
“都是什么啊,都是骗人的!”
公主更感觉到了幻灭,她想狠狠地把发带扯下来,把它扔走,却在动手的那一刻,生生停住了。
发带不再是自己绑的那个形状,它绑得柔和漂亮,也很结实。而且,它还牵系着与公主自身不一的一段头发。
公主痴了。那仿佛是温暖仅存的一点火苗,却怎样也无法熄灭。
公主哭得更大声了。
公主没有再发问,没有再寻找。
——他走了。
哪怕自己再傻,也能去相信着。
是啊……哪怕再傻……也都明白了……
倚楼轻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