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嚯……嚯嚯……嚯……”
一道道虚弱的呻吟声似泄气一样从暴露在空气中的声带里吹了出来，模糊又恶心的肉瘤像是一个气球一样从僵尸的脖颈处向外膨胀、完善、成型，而后在下一刻被一拳轰碎。
齐功茗骑在僵尸的身上，连剑都懒得出，只是目无焦距地抬拳，挥拳，抬拳，挥拳，僵尸的头颅在修复与破碎之间不断地徘徊，发出一道又一道沉重而骇人的声响。
“嘭！嘭！嘭！”
弱小，真的太弱小了。
……
齐功茗和申一指相遇，是在七岁的时候。
那个师傅的训练从来不会因为已经过了一天或五天这样的理由停止，他会一直持续到她无法再继续为止，所以那些年，在齐功茗自己的时间里，她的身上总是缠着砂带，或者是手，或者是腿，或者干脆是眼睛，浑身肮脏凌乱，显得像个饱受欺凌的社会弱势群体。
师傅在给她上完药后，就会提着他的酒壶缩进自己的房间里，其他什么都不管，在断手断脚恢复前暂时获得了自由的齐功茗不太愿意继续呆在山上，就会一个人跑到山下的镇子里，靠着自己肮脏又凄惨的卖相和那里的流浪儿厮混在一起。
她第一次、也是最多接触的流浪儿，就是十三岁的申一指，不同于其他学会了坑蒙拐骗，用各种方法在镇子里站稳了脚跟的同龄流浪儿，那时的他穿得破破烂烂的，每天像是等待腐烂的死人一样窝在小巷中某个阴暗的角落里，什么也不做。
虽然他像个死人一样一动不动的，而且也不说话，但是当齐功茗面无表情地蹲在他的身边，小肚子“咕咕咕”叫起来的时候，他会试着动起来给她弄一些吃的，这是当时的他能给出的仅有的‘价值’，虽然不多，不过对于一个流浪儿来说可能已经是一天的口粮了。
齐功茗不明白这其中的意义，当然也不曾回应或同那个奇怪的人交流，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只是默默地呆在他旁边，然后接受着这个人喂投的食物；此前从没有人教过她什么，她什么都不懂，也什么都不在乎，这是她第一次和师傅以外的人相处，第一次接受‘帮助’这样奇怪的东西，同时也是人生中的第一次，目睹死亡。
不知是哪一天，齐功茗又感觉肚子饿，但这次申一指却不再有反应了。
幼小的齐功茗看着他那双昏暗的眼睛，这双眼睛里本就不多的光泽现在已经一点儿也不剩了，他包裹在破布下的瘦小躯体早已骨瘦嶙峋，这时的他像往常一样低着头静静靠在墙角里，不过这一次，比以往更像是一个死人。
“他怎么了？”齐功茗问道。
“死了。”看不清面貌的师傅站在她的身后，淡淡地回应道。
“死是什么。”
“让那些能够从自己身上得到温暖的人变得不再能从自己身上得到温暖，就是死。”
“我不想他这样。”齐功茗说道。
“那你就去成为天下第一吧。”
【【天下第一！】】
——真的一点用也没有啊。
齐功茗再次一拳挥下，比打破一个泡泡更轻易地轰碎了僵尸的头。
如果没有申一指的话，她现在一定已经变成了非常可怕的模样吧，齐功茗很庆幸，当年答应了师傅的条件，让他救下了申一指。
在这过往的八十年，申一指给了没有感情、没有心的她灵魂，让她从一把没有愿望的剑变成了一个有血有肉、喜欢干饭的人，每一口呼吸都是活着的感觉；这八十年，他们两人彼此相依为命，有申一指的日子也早就融入到了她的灵魂之中。
但现在申一指死了，接下来她要如何生活在这个没有他的世界里呢，她要如何呼吸、如何走路、如何说话、如何躺、如何卧、如何吃？
无聊了怎么办，想要和他讲话了怎么办，想要看到他的脸了怎么办，想要向他要吃的了怎么办。
无论再怎么在山上游荡也碰不到他怎么办？再怎么弄乱他的房间也不会被抱怨了该怎么办？再怎么乱吃东西也不会被说这说那了该怎么办？
她感觉孤独、感觉难受、感觉痛苦、感觉忍不住要开始想他的时候，到那个时候她到底又该怎么办啊？！！
在这一刻，于虚无中等待了不知多久的负面、消极、空虚、悲观、绝望、黑暗的思绪和念头终于抓住了这个可能只能使用一次的破绽和时机，疯狂地涌入了她的大脑中，那个藏在黑暗中的人咧开了嘴。
齐功茗目光昏沉。
她真的还有那个必要继续在这个世界存在下去吗？已经不需要了吧，已经没什么东西在前面等她了。
不对，说到底，这个奇怪的世界又为什么要继续存在下去呢？
【啊啊啊~~太棒了！不错，就是这样啊，这一切都已经失去了存在的意义不是吗？世界本身就是从虚无中诞生的，也终将回归到虚无之中，就如此时此刻的你一样，所有的东西存在到最后都会消失，都会变得毫无意义】
【是的，啊~‘空虚’，就是这个世界最初的真理、最深的本质、以及绝对的命运啊】
【这实在是太悲哀、太可怕了啊！你能想象吗？这个世界没多存在一刻，就又会有无数的‘意义’、无数的‘绝对不能失去的东西’失去形态、成为‘空虚’的一部分啊~还能有比这更罪恶更绝望的事情吗？】
【人生总是在不断地下坠、下坠、下坠！所谓没有最倒霉，只有更倒霉，只要还活着，不幸就会越积越多】
【但是如果——如果世界能够在这一刻停下、在这一刻完全消失的话，未来就不会变得更不幸了吧！】
【只要所有东西都能在并非‘最无意义’的此刻全部消失，我们的‘意义’就不会面对失去的那一刻了！‘空虚’就永远都追不上我们了！！】
【如果是现在的你的话，一定能够理解‘我们’——一定能够成为‘我们’的！】
【来吧，你也一起念吧！】
【‘我见非虚，我见非实，我见不见，见而为见’】
【拥抱‘空虚’，才能拥有意义，空虚的主教——“所见非我”在此诚挚地邀请您加入‘我们’、成为‘我们’！】
齐功茗的眼睛一点点失去光彩，苍白的拳头再度高高地抬起，而后——停在了半空中。
“哇，这模样可真是凄惨。”一道听了八十年的声音从她的背后传了过来。
她一点点回过头去，看到申一指好像以往的每一次那样，挂着毫无波动的面瘫脸静静地站在她伸手就能够到的地方，对着她的作品啧啧称奇。
“不多见啊不多见，发生什么让你不开心的事情啦掌门大人？”申一指说道。
所有黑暗和绝望的思想在这一刻好像潮水一样从齐功茗的大脑里一滴不剩地全部褪去，好像从没来过一样，没有也没能留下一丝的痕迹。
【该死……】
“也没什么大事，就是闹肚子闹到一半突然被人叫过来……心里有一点点的不爽？”齐功茗有些迷糊地说道。
“……啊？”
一点点？
申一指听了这句话，看了看齐功茗面无表情的脸，又看了看她脚下内容物以一个极为艺术的方式溅得满地都是的僵尸先生，因为刚刚在下面逛了一圈而有些出窍的心脏“咕咚”一声一下子沉了下来，额头上流下一滴冷汗。
说起来是有这么回事，她昨天晚上吃了一个茶杯，依经验而言现在应该差不多就是肚子疼的时间段。
看她的样子，我现在的处境好像有些不妙？
“……”
“真的非常非常对不起！！！”
一道堪称响亮的道歉声在原野之上徘徊。
“……师侄眉毛一竖立刻就虚下来了，这家伙的骨头也未免太软了吧。”远处，皛皇站在一棵树的阴影之下，对着那边的人满脸无语地吐槽起来。
树妖小姐——天干之壬站在她的身后，嘻笑道：“也没什么不好吧，这就是爱吧。”
“得了吧，他懂什么爱。”皛皇听不得这话似的摆摆手，点点自己的脑袋，道，“他根本就是这里有问题，他这人谁都不会爱的。”
“嘛，或许，只能说或许，陛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