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一个人。
1944 年,春天刚过完,春夏交际的那一段日子,也就是差不多两个月后,四月。正是赏花的季节
“喂,听说了吗,终于轮到我们了!”山口激动地打开障子门,门啪的一声砸在门框上,实心木敲击出承重的声响,同时也将自己的师兄弟吓得怔了一下。道场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手上拿着大字报的山口身上
“你在说什么?什么轮到我们?”尾田稍微瞥头,一边咀嚼着饭团,理所应当地望着匆忙赶来的山口。
“就是那个啊!报效祖国的机会!”山口拿出一张海报,上面是用楷书写着整个流派六十多个人的名字,海报上一马当先的第一个名字就是山口。
“喂,真的假的,我作为青年兵三年了,终于可以冲锋陷阵了吗?”尾田激动的站了起来一把夺过海报,兴致勃勃地看着第一列第一个名字。
听闻此言,道场里的其他人也围了上来,所有人都目不暇接的寻找着自己的名字。
“哦,我在这里!”
“真的假的?!我们会是一个连队吗?那可得互相照应啊!”
这样的对话层出不穷。貌似所有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灿烂,对战争充满了向往。
可,这种反应正常吗。
只有一个人杵在原地,脸上写满了恐慌。仿佛收到了惊吓一般,表情凝固,脸色发青。
他明白,对于个人来讲,战争没有输赢,只有死活。报纸上的源源不断的正面信息早就令人心生怀疑。他怀疑,甩卖的产品为何要格外喊的大声。如果一个东西好,会拿着喇叭告诉你滞销甩卖吗。
潮水般凌乱的思绪涌来。
“喂。我说—”忽然无名的手搭在鸠木的肩膀上。
“啊—!”鸠木还尚未从自己的思绪中走出,受到惊吓的他一下子把手打下来。
“怎么了?你今天的状态?”转头一看,没想到是尾田的手,被打开之后,他蹙着一边的眉耐心地询问鸠木的心情。
“没……没什么。马上要上战场了……我———”
“兴奋的说不出话对吧!”尾田兴奋地补充道,发自内心的笑容挂在脸上,那么的天真无邪。
这种好战的观念是绝对错误的,所谓没有挨过打的人是不知道挨打的痛。
鸠木脸上浮现出的表情恰恰相反,一脸阴沉,好似已经宣判死刑,生无可恋的表情直勾勾地挂在脸上,双目空洞。和众人呈截然相反的状态。
“下一个!尾田松!”
发放装备的招募人员喊着尾田的名字,画面定格在帽子上的那颗星星上。
画面一转。
太平洋有小岛。
(缓慢拉远镜头)仍然是那颗星星。但已经遍布灰尘,星星从明亮的变成黯淡。尾田的脸上再也没有刚开始的笑脸,双目无神,嘴巴半张开,他消瘦了许多,不,是非常多,原本面目饱满的尾田,现在变成一副被吸干的模样。镜头拉远,他正双腿趴开,望着空洞的头顶。头顶是昏暗的石壁。他无力地将三八式撑在地上,精神萎靡,眼皮一单一双。
这就是战争的代价,对于个人而言没有输赢。60 人的团队,打到现在剩下十二人,防守这座边防小岛
本田,村下,石竹,竹村,宫本……一个个名字浮现在尾田的脑海,他们曾经是那么要好,师出同门,同吃同住。现在已经阴阳两隔,有一些痛苦的死在他的面前。直至最后一刻。都呐喊着“救救我。”
一想到这些痛心疾首的画面。泪水从他的眼角缓缓落下,从鼻尖滑落下来滴落在地。
这是最后一道防线,他们已经退无可退,可以选择的路只有两条 就地自杀,战斗到死。这么说来,其实也只有一条路。因为指挥官已经下达了战斗到最后一兵一卒的指令。
鸠木的情况没有这么糟糕,他嚼着梅红色的甜菜根,虽然灰头土脸,满目尘土,但并没有那么绝望。一脸悲壮地望着萎靡不振的尾田。他对山口使了一个眼色,想让他说些什么。山口并没有领会,即将死亡的他们已经说不出什么话。
沉寂了许久。
“喂。下辈子我们还能互相认识吗。”尾田喉咙发出嘶哑的声音,犹如树枝在沙地拖动一般。
沉寂了又一会儿。
“严格来说没有下辈子了。我们只是精和卵的结合,生命体消亡之后,我并不觉得还能重生。换言之……死了就是没了……就算有重生这回事,同样的精和卵遇到的概率也微乎其微,根本就是不可能…假如我是精子的话……我可不能保证还能从十几亿里脱颖而出。”山口抽泣着一个字一个字的吐出来。
“父亲母亲……我很想念你们。”山口抱头抽泣了起来。
“我才二十岁……我还不想死……我……想拿回属于我的未来。”
听到这里,尾田莫名地笑了一下。摆正了身体,舒了一口气。
“你这个混蛋,到最后还在扫兴。”
“如果能活下去,你们想做什么?”尾田发动了畅想未来的谈话。
“我想继承父亲的道馆,让石破天惊流在日本跻身第一。”鸠木说道,说罢他望着石壁。一想到这些美好的未来,鸠木也笑了起来,这是绝望中最后的慰籍。但表情又迅速变化,就像策划了很久的出门春游,出行之际遇到暴雨。
“我的话……想办企业……让别人称呼我社长。多威风啊……哈哈。”挤出一个疲惫的笑容,苦笑一声,语气越发低迷,因为已经没有未来了。
“你呢山口?”鸠木发出疑问之后,用枪托戳了戳他的左肩。
“医生。”山口只吐出两个字,随即又开始抽泣。
又是一阵沉默不语。
“说好了。如果我们三有其中一个能活下去,带着另外两个未曾到来的未来活下去。这是我们之间的约定。”鸠木忽然站起来,向二人传达决心。
小小的火焰点燃了黑暗,正因为这束光的到来,让内心充满力量。
“嗯。说好了!带着另外两人的梦想好好的活下去!”尾田握拳表达自己的想法。
山口仍然抽泣,但也举起自己的拳头。许诺这口头尽管希望渺茫地承诺,和他们的拳头碰到了一起。
现在大概是子夜时分,山口的时针却永远停在了 6 上,由于不知道具体时间,明明可以手动调时间的机械表调时间的功能也成为了摆设。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山口望着停止的秒针他揩了揩眼角的泪痕。将手表摘下将时间调到十二点整后,按下开关,时间又开始一分一秒的流逝起来。由于中间夹了个尾田便把手表递给尾田。
“鸠木,你可以代我巡逻吗…我没吃东西,稍微有点头晕。”
尾田只是接过手表,看都没看就递给鸠木。
鸠木接过手表,自然的望着表。
“拜托你了,分针…也就是最长的那一根,走到 6 巡逻就结束了,30 分钟。”
鸠木看着哒哒走动的秒针,挠了挠头。虽然表他不会看,但是 6 还是认得的。
“好吧,但是你的身体…不要紧吧?”鸠木礼貌的问道。
“没什么…应该只是低血糖罢了。”
(鸠木一脸疑惑)
“额…就是饿过头了,没力气。”山口换了个鸠木能听懂的说法。
“这样啊,那我顺便给你们带点吃的回来,等我的好消息,虽然可能也只会是树根之类的就是了。”鸠木自说自话地,背着枪就朝洞口走出去。
鞋子踩踏沙地的声音,沙沙作响。拖着沉重的身躯前行。他猛地抬头一看。
今晚的月色真是美得不得了,月亮特别的大,悬在头顶,仿佛伸手就可以摸到,非常皎洁且明亮,海水映射出月亮。今天的海平面有所上涨,一切都平静且美丽,波光粼粼。月亮像手电筒一样将海滩的景色照亮,沙地变成了银色。他看见招潮蟹横着跑上岸后找了一块沙地挖洞。
喜出望外,对于十几个小时内除了树根以外啥也没吃的他来说,简直是一顿盛宴。
“落魄落滩涂,蟹踪印银沙,月光铺。”鸠木创作了俳句。作为武士阶级的后代,他们家族把古老的武士传统传承了了下来,和那些只会挥刀的混蛋可不一样。创作完徘句后便开始抓螃蟹,他跪在沙滩上,将袖子卷起来,用头盔挖沙,抓到的螃蟹就扔到头盔里,他掰下蟹腿被他塞到嘴里吸入着,不愿意放过任何螃蟹的部位。蟹腿肉入嘴的一瞬,螃蟹肉的鲜甜味侵入口中尽快招潮蟹没什么肉。这可能是自来这岛上之后唯一的肉类来源,他们在太平洋节节败退,如今已经开始防御本土附近的岛屿了。
“真美啊……要是下次还能看到这样的景色就好了。”
在岛上的所有人都知道,他们撑不了多久了,在这座岛上的所有人战斗已经不是为了荣誉,而是为了活下去。
“他们一定会很高兴的!”鸠木抱住头盔,一头盔都是抓到的招潮蟹。螃蟹在头盔中挣扎着,想要爬出,但头盔的弧度太大,爬出来是不可能的。但还是有一只螃蟹踩着同类的身躯,竭尽全力的跑了出来,掉在地上,然后迅速的往沙滩并进。
“算了,一只两只的。”语罢便抱紧了头盔。这下就一只也跑不掉了。
“尾田应该会很高兴,那两个闷闷不乐的混蛋也该露出笑容了吧?”
一路向上,向着月光,踩过银白的沙滩,踏过潮湿的泥土,穿过被棕榈树叶切成一束束月光的棕榈树林后,他回到了山上的洞穴。很好的防御点,可以直观的看到海滩上的一切,这里只有一条泥泞的路通往山上,这里视野开阔,丛林茂密,是非常好的观察位,不过大晚上什么也看不见就是了,如果打探险灯的话敌人一下就知道方位,所以只能靠巡逻来清除隐患。
也许是螃蟹的味道让他忘记了时间。手表上的分针才直到 4 多一点。
径直穿过一个灌木丛,他看到熟悉的洞口,这个防守了二十多天的滩头观察所他抱着头盔,小心翼翼的,生怕螃蟹掉落。
走进去,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潮湿的气息。随后是一股霉味。
穿插数个洞,终于到了他所防守的洞穴———
可刚要准备呵声叫唤给大家带回了好东西时,里面传出来的动静让他准备迈出的步伐戛然而止,他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月光沐浴在山口和尾田身上。他们正交融着,他们相互交换着味蕾,一脸享受,月光将山口的皮肤照的雪白,令人想起了冬天的雪,配合上此时此景,让人不禁想尝一口雪的味道。那冰凉的口感,像是望梅止渴一般时的让人垂涎欲滴。
山口露出享受的表情,而尾田却是一脸的不情愿,但仍然红晕着脸颊,他的脸颊通红。根本对这种事情不适应。就像是讨厌打针的人生了病想快点好还是不情愿的打针。
他们互相爱抚着,尽管隔着一层衣服。
鸠木愣在原地,不知所措。他该如何想?生死共难的战友?同一个道场出来的师兄弟。如今正做着令鸠木价值观坍塌的事。
两个青年,趁月色正美做这样的事情。他想起以前落魄时山口握住他的手,不禁感到恶心。
到这个时候,他不敢作声,后背贴着岩壁,捂住嘴。浑身都在发抖。比起战争的残酷,我们这种事情令他更加害怕。
我还是人吗?我真的还活着吗?我真的从岛上那场失败的战役活着来到了这里吗?
这些问题一个接一个的在脑海中蹦出来。他看着头盔里挣扎的螃蟹和其中一只青色的螃蟹对视上。螃蟹的嘴里在吐泡泡,白色的泡泡令人联想到面前的场景。不知怎的,他嘴里突然回味出螃蟹的味道。
“呕——”他捂着嘴干呕一声,抱着螃蟹跑了出去。沿路返回,跑出洞穴,又穿过棕榈树林,踩过泥地,穿过沙滩。
到达了美丽的海边。
他气喘吁吁,但也顾不上那多,现在的他脑袋里空荡荡,受了刺激,跑到沙滩边跪在地上顾不上倒地的头盔———
“呕———”他大口地干呕着,最终吐出几口东西。螃蟹得救了,一只只疯狂的往他们上来的海水中跑去,从哪来到回到了哪去。
不一会,稍微缓过来一点。呆坐在沙滩上。望着大海波光粼粼,但此时的心态使他再也感慨不起来,这是相当大的打击。
“山口。一个文弱书生的样子,想不到居然有这种喜好,这种时候居然变成了进攻方。
尾田。平时大大咧咧的,颇有男子气概。想不到会接受这种事情。
是战争让他们变成这样的吗?
我不知道。如果战争会让人变成这样,那还真是恐怖。
无论如何。他们都先是我的朋友,然后才是其他的任何身份。”
一系列自我安慰过后,他还是接受了这个事实。
就当是不知道吧。他站起身,拿着被海水打湿的头盔。上面已经有一层干掉的海盐。他提着头盔踉跄的往回走,螃蟹是没了,他只能折下树枝。
熟悉的场景,熟悉的路线,最终回到了这里。
他咽了咽口水。呼出一口气。想象自己接受了一切。
“喂,我回来了。”他隔着老远若无其事特意的大声打着招呼,留出足够的准备时间。
山口仍然趴在尾田胸口。
“啊啊啊对不起……你们继续!”鸠木马上闭着眼睛背过身然后趴在洞口。
可里面静的可怕。没有一点回应。
“睡着了?”鸠木不禁想到。
他蹑手蹑脚的走向前,二人一动不动。
这下就好解释了,就当做是想睡的舒服一点所以躺在胸口,这么说然后应和着就行了。
“喂——”他伸手去摸山口的肩膀。
摸到了不明所以的液体。
他愣住了。瞳孔放大了一圈。
翻过手,鲜红的血液像漆一样刷在他的手上
他镇住了。来不及作出反应,身后突然传来踩在石子上的声音———
他蓦然回首!只见一名戴着墨镜用手帕遮住口鼻的大兵!正举着刺刀刺向他的后背——千钧一发之时,他猛的滑步身体向后移动一公分避开致命刺刀,而后迅速捡起地上的刀,一气呵成——气势如虹拔出刀刃。月亮刀身如镜,月光撒在刀刃上,犹如海水倒映月光,一道弧线犹如闪电划破空气,直劈美军的腹部。
那大兵应声倒地的机会都没有,捂着腹部倒地不起。鲜血将迷彩服染的颜色更深。
“大卫!”正面左方传来英语的大叫声,随后飞来几颗子弹。
鸠木一个翻滚躲在了岩柱后面。子弹全部射在了岩壁上。
由于美军装备优良,配备消音器,这几发子弹通通没有枪声。鸠木躲在石柱后,望着自己朋友的尸体。月光洒在尸体上,鸠木直视了他们的脸庞。他闭起眼睛落下了泪水,静静的落泪,咬咬切齿。
随后勇敢的从石柱后站了出来。
大兵见他站了出来,不禁后退一步以为他要投降,毕竟他只有一把刀。
“hands up !quick !”大兵叫唤着小心翼翼的抬起枪口。
但鸠木丝毫没有减速或举手的动作,只是像机械一样向前。
见他没有任何动作,美军毫不犹豫的扣下扳机,子弹咻咻咻的射了出来。朝着鸠木的方向——弹壳弹出膛—尚未落地
刹那之间,鸠木的瞳孔中映射出子弹的模样,手猛的伸向刀,五指扣紧刀柄。唰的一声,寒光凛冽,金属碰撞的声音划破寂静的夜。火光在月光下迅速熄灭,三两刀将子弹光滑的被劈成两段,就像是机床切割出来似的。子弹带着温度掉落在石子上,发出清脆叮叮的声响。
“咔”的一声,不知不觉中,鸠木已经绕在大兵背后。
大兵顿时瞪大双眼,表情凝固没来得及做任何反应。
他并没有杀他。那只是刀入鞘的声音。他只是从身边走过去。只是这样。
大兵愣在原地,摸着自己的咽喉,没有任何伤口。瘫坐在地,大口喘着粗气晕了过去,无限接近于死亡之间。
鸠木没有回头,踱步离开了滩头瞭望处。
此时哨声响起,哨兵发出了讯号,尖锐的哨声将这良夜破坏。不一会,枪声四起,岛上四处是火光、爆炸声。
镜头拉远。再远。再远。俯视这座小岛不过是一个冒着火光小点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