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音睡着了。
她躺在桦树环绕的青石台上,在苔藓与树叶的气息中沉睡,月光与树影笼罩着她。四周一片阗寂,草丛中低低的虫鸣反而令人更加安心。
时隔已久地,她梦到了小时候的事。那时,她和棠罹上同一所小学。班上有一个长得可爱又受欢迎的男生,他还有一个漂亮、能干的妈妈。棠罹总是在放学时,咬着手指目送男生冲出校门,坐进妈妈开来的车。雷音无数次目睹她这样做后,终于忍不住八卦之心。
——棠罹罹是喜欢X君吗?
——喜欢……大概……也不对吧……我不知道。
——但是棠罹罹总是看着他啊。
——就是觉得……他很耀眼。
——耀眼?
——和你一样。X君很耀眼,就和雷音一样。
后来对话怎么样了呢?
那个男生又怎么样了呢?
答案或许还沉睡在记忆的某处,或许再一下就能找到,可雷音的梦境却开始逐渐闭合。
她渐渐清醒。意识从最底层往上浮,浮向浅表,最后“哗啦”一声破出睡眠张开的水面。她感到了拂过面孔的冷空气。
指尖微微一颤,借此重新拾回的触觉令她意识到自己正躺在某个温暖舒适的地方,身上还盖着毛毯,这让她的认知产生了短暂的错位——她满心以为自己是躺在桦树林里的一块石头上睡着了!
进一步的冲击紧随而来。她意识到身下的床在有规律地微微震动,感觉就好像……
“喔,小姐,你醒啦?”一旁传来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也令她毛毯下的身体陡然一僵。
心中纳闷这人怎么会立刻知道自己已经醒转,她睁开眼睛坐起来,迎面而来的第一幕景象就惊走了她残存的睡意。
她看到了窗户。
这本身没什么问题,问题是——窗外的景色正在后退。
景色当然不可能长了脚自己移动,所以实际移动的是她身处的地方。这地方不管怎么看,都像一节火车车厢。
一股寒意涌上脊背,她一点点回忆起了自己昏睡之前的事,也想起了记忆戛然而止的节点。这一刻,她眼前仿佛又浮现出光芒中的透明琴键组,耳边再度回响起幽美、沉郁的低音旋律,衣襟、发鬓似仍残留着一段暗香。
火车“咣当、咣当”驶过铁轨,窗外夜色深沉,和缓起伏的原野后,约略可见城镇的星点灯光。这里显然不是雷音白天待过的城市,也不是她生活的近郊小镇,至于到底是哪……不知有没有人知道,反正她是不知道。
她惊恐地坐着,身体发僵,不知所措,连一根指头都动弹不得。
刚才的声音再度响起,“别老坐着不动,说点什么啊。”
被声音一刺激,雷音倏地转身,又看到了那个独眼青年。
两张相对的软椅形成如同包厢的空间,其中一张软椅被她睡觉时占了去,另一张中间,独眼青年翘腿坐着,一个人就占了两人的位子。他正插着耳塞,低头打掌机游戏,屏幕上快速闪动的光芒投射在他脸上。
他大约二十岁上下,长着一头扎眼的红色乱发,左眼还蒙眼罩,给人一种不好惹的感觉,在屏幕光芒中时明时暗的面孔却出人意料地透出三分清秀。
——他妈妈一定很漂亮。
这念头突兀地掠过雷音的脑海。她一愣,随即晃晃脑袋将不相干的念头摇走,掀开毛毯就要跳下地,腿都伸开了却猛然一滞。
“鞋在座位底下。”独眼青年盯着屏幕头也不抬,手指飞快地连击按键。
他坦然自若的态度令雷音略感不安,可她还是立刻拿出鞋子穿上,“刷”地站起来打算向其他乘客求助。但才一起身,她便立刻傻眼。
车厢宽敞而舒适。深红色的内壁下部贴有樱桃木护壁,窗户大多拉上了淡黄色的厚绒窗帘。墙上镶嵌带水晶灯罩的黄铜烛台,此刻,只有车厢两端的四盏灯亮着,柔和的光线笼罩车厢。
座位大多两两相对,也有为孤僻旅客准备的单排座位,每张长椅连同椅背都镶着厚实、柔软的紫色软垫。坐席区的地板铺设花纹地毯,柚木铺地的走廊反射着淡淡的光泽。
就算是雷音想象中最豪华的火车头等舱,比起眼前这一幕也差远了。
但她错愕的主要不是这个,而是另一件更糟糕、更不自然的事。
车厢里再无他人。
不管她怎么张望、搜寻,甚至连行李架上都看了,就是没见到半道乘客的影子,连之前蓝眼睛的好心人也不见踪影。整节豪华车厢空空荡荡,除了她和独眼青年,竟连一个人都没有!
喃喃低语不禁漏出她的双唇,“其他人都……”
“哪来的其他人啊?”独眼青年打着游戏说,“世上知道这列火车的总共就那么点人,最近又死了好几个,更加没人了。实话告诉你喔,小姐,我最近三次上车,倒有两次连根人毛都没看见……啊,不过,如果你指的是吹空,他有事去公会,提前下车了,现在这边只有咱们俩。”
他的语气轻松随便,就连谈到“死”字时也一样,雷音却猛地打个寒颤,因过度震惊而麻木的神经系统陡然恢复正常。
她跳转身,一步逼近独眼青年,质问:“你是谁,为什么要绑架我!”短暂停顿,声音愈加扬高,“我可没有钱!”
最后这句绝对真实不虚,谁若不服她当场就能掏钱包证明。
独眼青年爽快地答道:“首先我没有绑架你,其次……啊,等等,等等!不!不不不不不!!!!”他的话说到一半突然变成惨叫,身体猛然前倾凑近掌机,按键速度陡增三倍,凑近他的雷音甚至听到了他耳塞里透出的打斗特效音。
她后脑垂下三道黑线。
——好差劲啊,这种绑匪。
——总之,趁这个人粗心大意,我赶紧逃跑才是正道!
当机立断,说干就干。她悄悄后退,退出独眼青年的视野后,立刻撒腿狂奔。她引以为傲的运动神经这次也没辜负她,没几秒她就冲到车厢门前,拉住门把下压、一把推开——
狂风卷袭而来,她堪堪迈出的脚悬在半空,一股恐惧卷袭身体,害得她四肢发软。
——怎么会这样?
她愣愣望着脚下。铁轨被飞驰的车厢不断吞入,从原野三面涌来的风吹得她头发乱飘,湿冷的空气一下子就冻僵了她的身体。
理应存在着前一节车厢……至少,理应存在驾驶室的地方,什么也没有。
没有动力的车厢,自行奔驰在铁轨上。
雷音怔了足足五秒,这才缓缓合上门,转身,深呼吸。
——我睡太久出现幻觉了,一定是这样。先不要管什么火车动力问题,赶紧向乘务员求救才是第一要务。对,就算没有其他乘客,至少乘务员肯定有。
下定决心后,她二话不说飞奔到车厢另一端(独眼青年还在激烈地打游戏),再度推门。
狂风卷袭而来,她堪堪迈出的脚悬在半空,一股恐惧卷袭身体,害得她四肢发软。
……怎么回事啊,这股熟悉感!
赶紧冷静下来,这种事是不可能的。
理智尽管这么说,双眼所见却再真实不过。
车厢后端,仍然空无一物,一抬头便能看到铁轨与原野。
这节飞奔的车厢,货真价实,真的只是“一节车厢”而已。
雷音魂不附体地游回原座时,独眼青年刚好满足地叹息一声,关闭掌机,扯下耳塞,抬头问她:“小姐,大冒险有趣吗?”
“……不要说风凉话!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就算是雷音也看出了异常。面前的青年,还有早上邂逅的好心人,他们与她享有不同的“日常”,二者间差距之大就好像两个世界……至少在她的世界里,她从没听过哪家火车没有发动机就能自己跑的!
面对她的质问,独眼青年搔着头说:“这该从哪里说起……啧,吹空那混蛋,明明说你至少能睡十五小时,我才勉强答应一个人带你回去,结果才十小时就醒了……”
“对不起啊,睡太少给你添麻烦了!”
“嘿,知道抱歉就好,没想到你还挺不赖的嘛,小姐。”青年促狭地笑起来,令雷音只想抓个东西丢在他头上。
下一秒,他放下腿坐正,干脆地说:“总之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楼湛,是有‘悍烈’称号的调香师,全称‘广藿香的悍烈调香师’,噬虫型。”
说完,他伸开左臂,那里传来金属碰撞的细微声音。映着昏暗的烛光,雷音看到他手腕上戴着一串佛珠,还有一串金色手链,链条一环上挂着一枚精致的叶形金属坠子,有点像薄荷叶,叶面蚀刻金色字母“P. c”。
雷音研究了一会这个坠子。嗯,不错,很漂亮。
问题是,这坠子有什么特别值得晒出来的,她一点也不明白,恰如她一点也不明白青年刚才那句话……除了介绍名字的那四个字。
“啊……以防万一,我再介绍一下你之前碰到的那个迷迷糊糊的家伙。”楼湛揉着额头,叹气道:“他叫雪吹空,是我的搭档,‘雪松的昭华调香师’,疗愈型。”
“‘雪吹空’啊……好名字。”
看她反应,楼湛一副“如我所料”的模样摊在椅背上,遮住眼睛咕咕哝哝:“……果然那家伙连个自我介绍都没有……也不负责解释也不报上姓名什么都没说就在大街上突然解放容器把别人迷晕还把包袱丢给我自己跑路这种夸张的事也就只有你做得出来了雪吹空你这个混蛋!”说到“混蛋”二字,他的嗓门陡然提高,一拳砸中椅垫,整节车厢都为此一抖。
雷音没听请他抱怨了些啥,反正也不重要,现在要紧的事情只有一桩——
“不管你们是谁,绑架我一点好处都没有!赶紧在下一站放我下车……”
“不行。”楼湛打断她,冷硬的语气顿时令雷音心脏漏跳一拍。
他缓缓坐起身,双肘支住膝盖,凝视她的赤色独眼在摇曳灯光中显得分外冷酷。
他沉声道:“吹空的手段确实有不妥之处,但事已至此,也只好将计就计。你是难得的资质者,既然发现了你,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轻易放过。要知道,最近虫族猖狂得很,好几个身经百战的家伙都被干掉了,我们缺人缺到了史无前例的地步……啊,现在和你说这个,你也不明白吧?”
他不容分说的态度激起了雷音的怒火。她愤怒地上前,几乎要一把揪住他衣领的时候,身体突然察觉到了一种变化。
火车正在减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