筷子挟起裹着咖喱酱汁的白饭放入嘴里。一瞬间,雷音感觉自己的咖喱观被彻底颠覆了。
辛香酱汁一入口,便释放出富有层次感的丰富滋味,层叠递进地在她的舌头上、鼻腔内弥漫,她转瞬之间分辨出至少七种不同的香料,虽然一种的名字都叫不上来,可每一种香料独到的魅力和它们之间完美的调和,令她产生一种无与伦比的幸福感。咖喱的辣味与饭粒柔和、清香的口感以绝佳的分寸相互平衡,以至于她下咽的时候都产生了恋恋不舍的感觉。
一口下肚,她有些恍惚地抬头,竟发现楼湛正笑嘻嘻地望着她。
“怎样,明姨的咖喱超赞吧?”
雷音立刻点头如捣蒜。这时候一秒的犹豫都是对极品咖喱的不敬!
楼湛满意地说:“这是当然的,她可是‘姜黄的福德调香师’啊。曾打败来自印度、泰国和越南的大厨,全天下最擅长做咖喱的人!”
说完,他低头正要继续吃,视线却在特制蔬菜咖喱上凝固一秒,缓缓抬起,游向一旁的第三只饭盒。
那个饭盒,雷音记得是老阿姨特意为一个叫阿兰的人准备的。她亲眼看见老阿姨装盒时特意往里面放了好多肉。
“只夹一块的话……”楼湛低喃,眼里放射出有所企图的光。
看他那副样子,雷音迟疑两秒,终于叹一口气,从自己饭盒里夹出一块牛肉,丢进他碗里。
楼湛倏地回神,低头,盯牛肉,眼里渐渐闪动泪光。
雷音大方地挥挥筷子,“不用谢。”
楼湛抬起头,哽咽着说:“这样的话……”
“以身相许也免了。”
“……再给我一块牛腩啊!”他大叫着,筷子如剑,直戳雷音饭盒内的牛腩。雷音大吃一惊,筷出如电——
“喀!”
两双筷子于牛腩上方碰撞,咖喱酱沫飞溅,两人各自一震,都从筷子传来的力道查知了对方功力与觉悟的深浅。
死寂。
空气随着列车微晃而愈加紧绷。
突然!
四支筷子同时动作。
筷影重叠,乍分骤合,攻防交错,迅疾处如霹雳掠空,狠准处如苍鹰扑兔,眨眼间已过了十几招,丝毫不分胜负。两人的腕、指倏忽移动,眼睛却一眨也不敢眨,生怕一瞬间的分神便酿成大错。
忽一次攻防变换,雷音觑准时机,双筷猛然合拢。楼湛反应不及,竟被夹住了筷子下端!
他立刻便要抽退,雷音肩膀微沉,手背骤然显现青筋——
“喀嚓……”
楼湛的筷子上浮出裂痕,断了。
他望着这一幕,手劲渐渐松弛,一脸难以置信。
雷音慢慢收回筷子,站起身,从饭盒里夹出那块牛腩,好生放在他的白饭上。
“安慰奖。”她对失去斗志的对手嘿嘿一笑,走到另一边安静吃饭去了。
一节车厢在连绵的针叶林中、堪堪浮起鱼肚白的天色下平稳行驶。突然间,车厢内爆出屈辱、不甘的喊叫,惊飞一片林鸟。
旋即,车厢如被吞噬般没入空气。针叶林再次恢复了平静。
雷音放下各种心事,美美享受了一顿咖喱饭。当她刮干饭盒内的每一滴酱汁,将最后一粒米也吞咽下肚,心满意足地放下筷子时,猛然发现一件怪事。
金属饭盒沐浴在一道明晃晃的光线中,闪闪发亮。
……哪里来的光啊!
她循着亮光,望向为厚窗帘遮挡的窗户,一线光亮在窗帘缝隙间摇摇晃晃。她迟疑片刻,伸出手,按捺住些许不安,一下子拉开窗帘!
阳光如洪水般涌入车厢。
雷音被强光刺得睁不开眼睛,过了好半天才稍微适应,渐渐地辨出了白亮光线中的风景。
“哇……”嘴巴、眼睛同时张大。
一尘不染的宽幅玻璃窗将火车外的风光毫无遮挡地投映在她眼中。
湛蓝晴空下,辽阔的冰原无限绵延,为纯白冰雪所覆盖的大地在阳光下反射着纯净耀眼的光芒,较薄的雪层下露出黢黑的山体岩层,背对阳光的冰川在地面投射出暗蓝色的透明阴影。整个世界银装素裹,却又绚丽无比,浓淡不一的蓝与灰交织成一片异常壮美的风景。
人生首次目睹的美景令她大受震撼,一时看得出了神。不知何时,楼湛站在了她身边,眯眼望窗外,“啊……快到了快到了。”
他的声音终于唤回了雷音的魂。她指着窗外,震惊地问:“这、这这这……这这这这这……”
这到底是哪里?
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
刚才还在森林深处,突然之间怎么到了这里?
刚才还是深夜,太阳怎么突然就升那么高了!吃个饭而已,有可能花这么久吗?
无数疑问争先恐后地争夺知情权,一时间反而谁也没抢到,她根本不知道该从哪一个问题提起。
就在这时,一直眺望窗外的楼湛出声提醒:“接下来会有一点颠簸,你抓稳。”
雷音下意识扶住桌子,视线却仍停留在窗外。
火车在银白的冰原上奔驰,地平线上,渐渐浮出一线冰蓝。
“那个是……”
“再抓稳一点。”
冰蓝色缓缓扩展,逐渐侵占原先盈满视野的雪白,成为天地间最抢眼的色彩。忽一个激灵,雷音意识到自己正在凝视什么了。
冰湖。
无垠的湖泊在蓝天与雪原间迤逦铺开,犹如一大块未经雕琢的蓝宝石。再近一些,她看见湖面粼光闪烁,一开始还以为那是风撩起的波纹,定睛一看才发现,那些竟全是漂在湖面上的浮冰,随着水波而载沉载浮。
她心灵的一部分为这幅美景而惊叹,另一部分却隐约感到不妙。
随着火车的前进,不妙的预感越来越强烈,终于在她望见铁轨延伸方向的一瞬间填满了心房。
“……火车要掉进湖里了!”她嘭地跳起身,一个箭步窜向侧门。没想到,一步还没迈开,手臂就被用力抓住。惊诧地回过头,只见楼湛一手抓椅背,一手抓她,气冲冲地对她叫道:“我让你抓稳,你倒乱跑?”
“哈?你没看见那个湖——”
“就是看到了才让你抓稳啊!”
这是什么逻辑,雷音实在无法理解,还是不要理这个神经病了,抓紧时间跳车逃命要紧。她试图挣开楼湛,没想到,他的力气比雪吹空大得多,不管她怎么甩都纹丝不动,气得她怒喊:“我说你……”
“嘁!”楼湛瞥一眼窗外,焦躁地咂舌,心一横,手臂用力拉扯——
“唔呃!”雷音被拉得重心失衡、身体倾斜,眼看要摔倒的时候,拉她的手忽然松开,从她背后滑过去,圈住她的肩膀,一把收紧。
雷音瞳孔微缩。
她还来不及为那环拥她的温度感到窘迫,火车突然向下倾斜!紧接着,一阵剧烈的颠簸撞入车厢,她的肌肉一下子绷紧,五脏六腑都在持续的颠簸中震颤,身体几乎要顺着走廊往下滑。尽管楼湛紧紧抱着她,阻止这种事发生,她还是紧张极了。
——真的掉进湖里了吗!?
咫尺之外,车窗外翻涌的冰水声打破了她仅存的侥幸。惊惧之下,她的呼吸逐渐急促。
——糟糕,再不赶紧逃命就要淹死了!
正慌乱时,左眼余光中红光微烁,似乎是楼湛手腕上的佛珠在发光。
光芒很快消失了,雷音的鼻子却捕捉到一缕强烈的气味,仿佛透着薄荷气息的泥土,实在不知道该不该称作好闻,她因恐惧而加快的心跳却因这缕香味而逐渐平复。
与此同时,窗外的水声消失了,颠簸也平息下来。从楼湛渐渐松脱的手劲中,雷音察觉大概已经没事了,慌忙推开他跳出来。没想到,火车仍是向下倾斜的,她一跳险些又失去平衡,还好千钧一发之际又被楼湛拉住。
“……喔谢谢。”她气喘吁吁地道谢。
楼湛挑挑眉,托起她的手,作势一吻。
“……哇啊!!”雷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手藏到身后,脸红得像猴子屁股,“你、你干什么!”
“安慰奖。”楼湛双臂环胸,笑嘻嘻地说。
雷音气结,索性扭头不说话,脸上却仍火烧火燎的。
这种不正常状态在她望见窗外的一瞬间彻底冷却。
窗外——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幽沉湖蓝。
火车已经完全坠入深湖,还在朝着湖底缓缓坠落,四周安静得可怕。车厢内现在虽还没进水,也不知道能再坚持多久,到那时……
“小姐,别担心。”楼湛仿佛会读心术一样安慰道:“车厢内外涂满了避水香,绝不会有一滴水漏进来的……拜托不要让我说明避水香的工作原理。”
好吧,总之接受“不漏水”的设定就对了。
“就算不会漏水,我们又该怎么逃出去……”
“不需要逃啊,火车会载我们出去。”
他这么一说,雷音才发现火车倾斜下坠的速度快而平稳,不像是在自由落体。她贴住窗户往后一看,眼睛不觉睁大。
铁轨犹如过山车的轨道,从遥远的湖面划出一道平缓的弧度探入深湖,正是他们的来路。
正惊叹时,火车从下坡改为平驶,速度也陡然上升,以至于雷音又听见了湖水掠过车身的“哗哗”声。她慢慢坐下,心中充满了不可思议。
无意中一瞄楼湛,发现他正望着窗外,湖水中浮掠的幽光在他脸上投出变幻莫测的阴影,他的神情却是一种怀着期盼的安心。
不知为什么,她知道他的表情是什么意思。
终于到家了——他周身都笼罩在这样的安详气氛中。
情不自禁地,她也有点期待起来。期待之中,又混杂些许紧张。
——前方等着的,到底是怎样的地方啊……
只要这么一想,她就怎么都平静不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