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在深蓝色的湖水中穿行，高处的阳光穿过层层水波，在湖底投映出明灭摇曳、光怪陆离的光影花纹，宛如没有实体的幻兽。
偶尔，火车穿过冰山中的隧道，或经过冰湖在陆地下方延伸的部分，光线便会陡然消失，黑暗环拥车厢，唯有水流声与火车碾过轨道的“喀哒”声持续提醒雷音她正经历的奇异状况。
——我坐在一列穿梭于冰湖深处的火车里。
光是思考这个句子，便油然而生一股见鬼的感觉……
异常的环境打乱了她的时间感，她说不好火车开了多久，也许是一刻钟，也许将近半小时。突然，当她凝视窗外的黑暗时，她感到身体重心微微一倾，后背更深地陷入椅背。
火车开始爬坡了。
“哈，这下真要到了。”楼湛站起来开始收拾行李，也就是把乱丢在周围的东西一件件乱丢进随身背包。
听到这句，雷音的紧张一下子卷土重来。她强忍住腹部一阵阵的痉挛，煎熬地坐着。
“……果然还是坐不住！”她跳起来，瞪着钻进椅子底下捡耳机的楼湛，“前面到底是什么？”
“你很快就看到啦……简单地说，是一个叫‘白塔’的地方。”
白塔……也就是说，一座白色的塔？
和外面的环境倒也不是不匹配，可总觉得有点微妙……
楼湛突然又说：“抓稳。”
这次，雷音飞快地听取了他的建议。
不过几句话的工夫，车窗外的黑暗开始消褪，被斜上方射进的亮光一点点冲淡……眨眼之间，车厢内充满了亮而淡的水蓝光线。火车将深湖、冰川与隧道都甩到了身后，朝着头顶的湖面畅然奔驰。
终于，伴着一个陡然转缓的坡度、突如其来的颠簸和“哗啦”飞溅的浪花，火车破水而出！
轻微的颠簸还在持续，雷音便迫不及待地睁开双眼，望向窗外。
才看第一眼，她就惊呆了，愣愣望着外面，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在她目瞪口呆的当口，火车沿着铺设于水面上的轨道驶进车站，速度渐慢，最终停稳。楼湛将背包甩上肩膀，走出两步又回头，对她笑道：“看风景的话，外面视野更好喔。”
雷音几乎是魂不附体地跟着他走向车门，又跟着他跳下车……
“……好暖！”她错愕地低呼。
明明针叶林里那么冷，一路经过的更是货真价实的冰雪世界，火车外的温度却出人意料地舒适，感觉至少有十五摄氏度。
楼湛不无自豪地说：“对吧？白塔周围的地形很特别，所以比外面暖和多了。”
白塔。
雷音面前的站牌上确实写着这两个字，可双眼所见与她之前的想象完全不同。
她不是来到了一座塔跟前，而是站在一座耸出冰湖的霜白色巨石底下。
巨石约有四层楼高，石形奇峻，下宽上窄，犹如一柄斜刺向天的长枪。抬头望去，巨石表面镶嵌着数不清的窗户，罗曼式拱窗与乔治亚式的细格子窗框比邻而居，色彩斑斓的玫瑰花窗与红、白相间的遮雨棚交相辉映。风格各异的门窗高低错落地嵌在巨石表面，像最不拘小节的裁缝打的补丁，乱归乱，却透出一股活泼、自由的生气，令人不禁好奇窗户后的人们到底拥有怎样的生活。
“所以说……这里就是白塔？”雷音不可思议地喃喃。
楼湛却笑着摇头道：“不不，这里是最早的白塔，可现在只是车站和休闲中心，据说外观和从前一模一样。别发呆了，这边走。”
他兴致勃勃地拖着雷音离开车站。白塔站比起车站，更像个码头。它位于一条突入冰湖的白石浮桥上，统共只由站牌、立式钟和两张白蜡木长椅组成。浮桥另一端向镶满窗户的巨石延伸，环绕巨石一圈，形成一条稍高于湖面的环石走道。
楼湛边走边说：“一般没人在车站等车，大家都喜欢去王的酒吧，就在旁边，一抬脚就到了。”
他们踏上环石走道，果然没走几步就看到石壁上嵌着一扇厚重的原木门，门侧的铁雕店招繁复而华丽，中央的图案却不知为何是一只青蛙，铁雕下悬垂一块木牌——白塔酒吧。
……还真是直截了当的店名。
楼湛拽着她快步往前，“今天事情不少，下次再带你来逛酒吧。”
“不……这个，我还没成年……”雷音结结巴巴地回应。她还惦记着刚才在火车里惊鸿一瞥的风景，可楼湛走得飞快，她光是顾脚下就够费劲了。
“没成年吗？”楼湛的语气不知为何染上了一丝气馁，“别担心，完全无所谓。”
他从一扇拱门拐进巨石内部，踏上一道旋转向上的白石阶梯，同时总算放开了雷音。她一边竭力跟上他的步速，一边追问：“都到这里了，你至少告诉我‘白塔’是做什么的吧？”
“好啊。”楼湛答得异常爽快，“白塔就是调香师的大本营。”
“那么这个‘调香师’又是什么？”
“嘛……就像字面显示的，是调制香的人。”
“……香水开发？”经他一说，雷音倒有点回忆起来了，似乎确实存在这样一种专门人员，受雇于各大香水公司，负责开发新的香水配方，商场里贩卖的形形色色的香水全是他们的手笔。
没想到，楼湛听到“香水”二字却嗤笑一声，否认道：“不是那种失败品，是真正的香。”
“有什么区别？”雷音刚问完，一个更紧迫的问题又涌上心头，“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楼湛不答，跨过最后几级台阶，穿过一旁的短廊，来到一扇门前。雷音以为他要进门了，没想到他却在门前停下，转身面向她。
“小姐，你还不明白吗？”
赤色眸子灼灼注视着雷音，玩世不恭的嬉笑不见了，他此刻的表情非常认真。
“调制真正的香，需要真正的鼻子，这可不是谁都有的。不如说，拥有的人是极少数。能嗅见灵魂气味的资质者，几万人中才有一个。”
资质者，这个词唤醒了雷音的记忆。她记得，在火车上，楼湛曾这么称呼过她。
这么说来……
“我有吗？那个什么……‘真正的鼻子’？”雷音茫然地发问，感到一切都荒诞极了。
然而，楼湛却认真地点了点头，说：“你和吹空在一起时闻到的那种气味，不是什么脚臭，和榴莲也没有关系。它不是物质世界的气味，而是因‘恐惧’而腐烂的灵魂散发出的臭气。那条街道是不良团伙的大本营。那种团体要维持下去，不靠忠诚，就得靠恐惧。假如是后一种情况，有人受不了而崩溃也不奇怪。”
他说的每一个字雷音都听到了，可惜有听没有懂。
“你说那个是……呃，灵魂的气味？一般人闻不到？”
“没错。你拥有能够闻见灵魂气味的鼻子，也就是拥有成为调香师的资质。所以，你现在站在这里——”
楼湛握住身后的门把手，转动，推开。
光线随着门扇的开启而涌入。
雷音大脑空白，一步步地往前。每走一步，她的嘴就张得更大一点。在火车中惊鸿一瞥的冲击再度撞进她的心房，却远比之前更加强烈。
“——欢迎来到白塔。”楼湛转身与她一同眺望，笑着说。
微寒的风吹起两人的头发，一只生着洁白双翼的大鸟从他们脚下的观景平台飞过，扑动双翼，飞向高空。
呈现在雷音面前的……她不知如何描述才好，但那无论如何也不是一座塔。
那是一面环绕冰湖、直耸入云的霜白色山壁，山势峥嵘，高近千仞，犬牙参差的山顶半数隐没在云雾深处。山壁向外微倾，坡度极陡，岩石崎岖，表面寸草不生，就连猿猴也攀爬不住，人仅仅是抬头远望都感到足底发虚。
就在这样的险峻山壁上，竟耸立着建筑物。
两座正方形塔楼从山壁半腰拔起，塔楼之间，矗立着气势雄浑、拥有山形顶的双层大门，门柱之间以半圆拱相连，柱头、屋檐与扶壁上遍布浮雕花纹，庄重中透出威严。纵使雷音的驻足之处离大门还有好远，也要抬起头才能看到双塔的顶端。
以大门为中心，钟楼、侧廊、偏殿、庭院顺着环形山势渐次铺展。放眼望去，只见穹顶参差错落，圆柱连拱廊劈开山岩，连绵的石阶时而露出山壁，时而没入山体，一排排凿嵌于岩壁中的彩色玻璃拱窗与飞扶壁气势惊人，屋顶花园中绿意盈溢，层层庭院宛如突出山壁的巨型书脊，阶梯、柱廊之间瀑飞泉流，水声不绝于耳。
不知深度几许的白色石山，竟被挖空之后，修筑成了人类的居所。
建筑几乎全部就地取材，由与山壁同一材质的霜白色石材筑成，给人留下强烈印象之余，又与环境浑然一体。纤巧的廊道在空中纵横交错，紧贴山壁蜿蜒的阶梯伸向冰湖，浮桥横跨湖面，塔尖伸向天空。高处的山岩上，眼尖的鸟儿张开双翼，飞向落了果子的庭院。
这一切，就像将一座华美的城堡由内而外一翻，又嵌进了山腹。
几分钟前，在火车里一瞥望见这样的景象，雷音真的以为自己眼花了。
谁能想到，也不知是南极还是北极的冰原深处，竟存在这样巧夺天工的建筑群落？要将整座石山修整成这样，到底需要花费多少气力、时间？
这个地方，真的和她来的城市位于同一颗星球吗……
大概是仰着脖子太久的缘故，雷音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但她仍然无法收回视线，一边环顾一边不确定地问：“那么……我看到了好多塔，你说的白塔究竟是哪一座？”
楼湛一愣，旋即朗声大笑。
“全都是。”他挥手划个半圆，将整面霜色山壁囊括在内，“这座山，山里的全部，就是我们称作‘白塔’的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