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间中等大小、陈设紧凑的书房，屋顶呈便于承重的拱形，地面覆盖花纹地毯，金棕色的壁纸营造出稳重的气氛。两排塞得满满当当的书架紧靠两侧墙壁，书架之间，一张宽大的橡木书桌占据了室内的主要空间，桌上堆了不少纸张书籍，但收拾得非常整齐。书桌之外，另有方便休憩的沙发、软椅与茶几，整体布置得很舒适。
“这个是……你的房间？”雷音打量着壁纸上的铃兰花藤暗纹，推测。
洛兰将摆着茶壶、茶杯、奶罐的托盘端过来放在书桌上，边落座边答：“是我的书房。”
“所以你的还是套间对不对！”
“白塔的房间太多了，不这样用不完。”
“……给我为外面辛苦工作还房贷的年轻人道歉。”
“才不要。”
“……”
雷音很无语地看着这个人坐到桌前，拿出咖喱饭埋头开吃，多的话一句也没有。看着看着，她本来就没消的怒气又蹿了起来。这些人，故弄玄虚难道是他们的职业病吗？
气愤之下，她豁出去地自己拉开洛兰对面的椅子坐下，自己拖过托盘，给自己倒了杯茶，又加入牛奶，粗暴地搅拌一通，把杯壁碰得“叮当”响。接着，她端起自制奶茶正要送到嘴边，便听洛兰说：“你总是这样怒气冲天，迟早有一天灵魂会腐烂生虫。”
“我的灵魂怎么样和你没关系！”
“我也巴不得是这样。”洛兰掀起眼皮冷冷瞥她一眼，“可惜，我的工作就是对付腐烂的灵魂和那里面的虫。你要是能给我省点事，我会非常感激。”
“喔，听起来真厉害，可不管怎么看都是那些‘虫’对付了你啊？”雷音露骨地盯着洛兰身上的绷带，大声讥刺。
伤到洛兰的是“虫”——这只是她的猜测。和楼湛在一起时，她几次三番听到“虫”这个散发出不祥意味的字眼，也大致猜到那是一种与调香师敌对的存在。至于那究竟是什么……反正讽刺洛兰也不需要知道这个。
尽管如此，洛兰的反应还是超出了她的料想。
他的勺子撞到饭盒边缘，发出一声脆响。笼罩着他的平稳气氛消失了。他握着勺子坐在桌前，书桌上的台灯照亮了他的半张脸，他的嘴唇逐渐抿紧。
雷音先是心如铁石地瞪着他，渐渐地却忐忑起来。
——那个……我是不是说太过了？
——万一这家伙自尊心特别强……
正不安时，洛兰轻轻放下了餐具。
他抬起头，看定雷音说：“你说得没错，我没能消灭那只虫。”
他坦率的反应令雷音吃了一惊，可更让她吃惊的，却是他的目光。
悲哀、懊悔、不甘、愧疚……难以想象存在于那张冷静面孔下的感情在他眼中激烈地攒动，几乎就要化作言语的一瞬，他深呼吸一次，移开视线，探身拉过托盘，用不太稳定的动作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轻啜一口热茶，再开口时，他的语调已恢复了平静。
“上星期，我接到公会的消息，一名螳螂型成虫在某座城市屡次遭到目击。这只成虫战力高强，目测拥有少将的实力。公会要求我去处理，我去了，也顺利找到了她。开战的第一秒，我就知道公会的人搞错了。以那只螳螂的实力，在虫族中，恐怕是大将级别的人物。”
雷音完全不了解所谓的“虫族”，可光听“大将”这个词汇就为洛兰捏一把汗，不禁问：“那，你有没有赶紧逃命……”
洛兰却冷笑一声，“大将就大将，也没多了不起。我和她打了四天游击战，最后总算把她逼进了死路。这时候……”
“怎样？”雷音听到紧张处，身体不知不觉地前倾。
洛兰沉默了几秒，垂下视线说：“……她逃了。我当时的状况，也没力气追她。我任务失败，回到了白塔。”
说完，他重新拿起勺子开始吃饭。雷音本来打算追问，嘴都张开了，眼前却又浮起他混杂悲哀的眼神，想了想，还是忍住了好奇，转而问：“那么，你们说的‘虫’究竟是什么？”这问题困扰她好久了。
洛兰头也不抬地答道：“是从腐烂的人类灵魂中诞生的怪物。卵、蛹、幼虫阶段的虫寄宿在腐烂的灵魂中，一旦进化为成虫，便将灵魂整个吞噬，接管宿主的身体，披着人皮混入人类世界，饿了就以其他人的灵魂为食，有时连里头的虫族幼体一起吞噬也毫不介意。我刚才说的那只螳螂，逃跑途中还挖了一个男人的灵魂，受害者的妻子太受刺激，我们后来专门派了人去处理她的精神问题。”
雷音僵硬地坐在椅子里，浑身不自在。
洛兰说的话，以她原来的常识标准衡量，就算用“异想天开”来形容也不为过。可在过去二十四小时里，她“原来的常识”已经被打破了大半。更何况，洛兰的语气根本没有半点说笑的意思。
过了好半天，她小心翼翼地问：“你……呃，你们，就是在和那种怪物战斗吗？”
“部分是。”
“部分？”
“调香师的香是一种能对灵魂造成影响的物质，影响的方式则各不相同。你可以选择成为治愈感染者的医生，就像雪吹空一样，或者专门研究怎么毁灭虫族的灵魂，楼湛是这方面的专家，你说的‘战斗’主要就由这类噬虫型调香师负责。还有其他一些选择，基本由你的天赋和兴趣决定。”
“那、那你呢？”
洛兰第三次拿起勺子又被迫放下，终于忍耐不住，狠狠瞪向雷音，“……你还打算让我吃饭吗？”
那双绿眼睛瞪起人来分外可怕，雷音赶紧摆摆手，安抚道：“你先吃，先吃。”说完，她端起已经有些凉的奶茶，啜饮一口。奶茶的味道很好，她却怎么也冷静不下来。
对于她的问题，洛兰干脆而清晰地一一予以回答，这一点她很感激。之前和雪吹空在一起时产生的种种困惑，现在也逐渐找到了答案。
——确实，那家伙当时说，要去治疗一个程度严重的“感染者”……
现在想来，她那时闻到的好似脚臭与榴莲混合的气味，恐怕便是从雪吹空口中的“感染者”身上散发出来的……不，说“身上”也不太准确，因为楼湛明确讲过，那股恶臭的来源是“因恐惧而腐烂的灵魂”。一切都和洛兰的说明对得上。
治愈灵魂，消灭虫族。
——这还真是……光说“调香师”三个字，谁能想到他们是干这个的啊？
——而我呢，只不过是闻见那股臭味的事被一名调香师发现了，因此沦落到现在这个田地……
楼湛和雪吹空希望她加入白塔、成为调香师的意愿，已经通过行动或言语明确表达出来了。如果只是这样，她说不定真的会认真开始考虑，毕竟——这么谈论一件关涉性命的事或许有点轻浮，可她确实觉得这一切还挺有意思的。
问题是——洛兰这个人。
想到这，雷音不禁从杯子上方偷瞄书桌对面的洛兰。他被暖色调的灯光围拥着，低头专心享用咖喱饭，雪银睫毛在眼睛下投落半透明的阴影，柔和的表情线条显得很幸福。
虽然不想赞美他，但这个人真是漂亮得不可思议……
洛兰动作一滞，抬头，冰冷视线直戳过来，“你那恶心的眼神是怎么回事？”
……可惜一开口形象就全毁了！
雷音一拍桌子跳起来，“谁眼神恶心了？你那句‘我不能把雷音交给别人’才叫恶心，我又不认识你！”
没错，现在她心中仅存的困惑就是这个。洛兰对她奇妙的态度，她完全不能理解。她才不信他硬把她困在身边只是一时心血来潮。
洛兰没有说话。他默默吃完最后几口咖喱饭，以一种雷音熟悉的恋恋不舍刮干每一滴酱汁，咽下每一颗饭粒，以餐巾擦擦嘴，这才将饭盒推去一边，端起茶杯。
雷音精神一振，以为他终于要说话了。谁料到，他一手端茶杯，另一只手拉开书桌左侧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颗闪闪发亮、小指肚大小的玻璃珠，推到雷音面前。
“捏一下看看。”他关上抽屉，喝一口茶，吩咐。
玻璃珠透出淡淡的蓝白光辉，令雷音想到雪吹空。她狐疑地瞟一眼洛兰，姑且用三根手指轻轻捏住玻璃珠。什么也没发生。
“用点力。”
“哈？但它看上去很脆弱，万一……”
“你没脑子就算了，连肌肉也没有吗？”
“哪有你这样说话的！”雷音气得握紧拳头。顿时，伴着“喀嚓”一声，玻璃珠在她手中破碎。她心一凉，反射性低头，却没看到任何玻璃碎片，只有一股淡蓝色的雾气从手心腾起，熟悉的曼陀罗香气涌入鼻子。
不妙的预感掠过心头。雷音撑起逐秒变沉的眼皮，竭力以最凶狠的视线瞪向洛兰，嘶声怒骂：“你这个阴险小人……”
洛兰挑挑眉毛，“很高兴认识你。”说罢，敛目饮茶。
微温的红茶流过咽喉，有些涩。洛兰盯着深红色茶汤中莹莹流转的反光，片刻，慢慢将茶杯放回桌面，站起身。
桌对面的椅子里，女生靠在椅背上，已然陷入了沉睡。
隔着宁静却不稳定的空气，洛兰久久凝望她的睡脸，垂在身侧的手不知不觉握紧，曾被雷音短暂目睹的悲哀目光再度自他眼底浮现，这一次，却栖宿眼底，久久不消。
“……我到底，该拿你怎么办？”
低喃声在书桌上空飘散。
无处不在的阴影似要倾塌下来，将那道银白的身影掩埋、吞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