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音再度睁开眼睛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拱形的屋顶。于是,她被迫在第一时间想起了最不希望回忆的事。
——对……我是在白塔里。
她不由闭上眼睛,想象着被她放了鸽子的棠罹究竟砸了什么东西泄愤,越想越觉得这问题深思下去比睁眼面对现实还可怕,只好叹一口气,睁开眼睛。眼前果然还是拱形屋顶。
她不甘不愿地掀开被子爬起来,做好了遭遇任何状况的心理准备,就连洛兰正在旁边监视的可能性她都充分地设想了一番。毕竟是那种面不改色给人下毒的家伙,这种事不是没有可能。
然而,洛兰不在。她是一个人待在房间里。
房间看着像卧室,以深蓝与淡灰为主色调,家具风格比洛兰的书房更现代一些,还有一扇珍稀的窗户,能透进阳光。屋内床铺、衣柜、桌椅、灯具一样不缺,可每样东西都很新,也没什么装饰摆设,室内整洁到一种缺乏生活气息的地步,看来之前就没有人在这里居住。
雷音环顾四周,立刻发现桌面上有一张纸条,赶紧拿起来看。纸条上的钢笔字迹漂亮到可以拿去当字帖。
我拜托同事帮你准备了换洗衣物和其他可能会用到的东西,你先收拾一下,我回头来找你。洛兰。
又及:建议你不要试图逃跑。
他不提“逃跑”还好,一提之下,雷音立刻窜到门边,试探性地一转把手——居然动了,门没锁!
一阵欣喜涌上心头。她试探着朝门外跨出一步——
“喀嚓嚓嚓嚓!”
伴着强烈薄荷气息的蓝绿色冰刀从她足尖前成排刺出,惊得她一瞬间全身僵直,好半天才缓缓地后退,缓缓地关上门。
——洛兰,实在对不起,低估了你的混账程度。
心跳稍微平息后,她回到房内,这才发现床对面还有一扇门,打开一看,竟然是很现代化的浴室。这里不是在一座石头山深处吗,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她定定神,姑且将惊愕放在一边,又打开衣柜。正如洛兰所说,里面已经备下了她的衣物,数量不少,种类齐全,连厚外套都有,令她完全感受到洛兰不打算放她离开的意念。
“这家伙……”她咬牙切齿,两手紧抓衣柜门,内心涌起一种把门狠狠甩到他脸上的冲动。
但最终,她还是忍住了,屈辱地拣出几件衣服去洗澡,决定神清气爽之后再来战斗。
等她各方面收拾停当,心思又开始往“逃跑”上转时,敲门声像掐准时间一样响起。她深呼吸一次,走过去打开门。
站在门外的果然是洛兰。
他昨天那件白袍换成了深褐色的外套,外套下摆很长,点缀着金色铃兰的花纹,有种低调的华丽,更衬托出他银发的耀眼。从他冷冰冰的表情上,雷音实在判断不出他现在心情如何,可总觉得他周围的气压比之前更低了……
“今天要做的事情很多,走吧。”他抛出这句,侧身等她出门。
雷音却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准确地说,是盯着他的黑眼圈,说:“你一个重伤员,真的不考虑回去好好休息吗?”短暂停顿,“你睡觉,我回家,皆大欢喜。”
洛兰皱了皱眉。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打算掏出怀表,指尖都碰到口袋了,他却停下动作,重新看向她。
“雷音,你讨厌成为调香师吗?”
他突然这么认真地提问,雷音倒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不由口吐实言:“倒是不讨厌,不如说还没考虑过这件事……”
“还没考虑过,为什么先拒绝?”
“那当然是因为……”她说不下去了,总不能直说“因为在和你赌气”吧?但以她的性子,当场编造谎言然后面不改色地讲出来,难度也太高了。
洛兰等待数秒,见她只是铁青着脸不说话,便又说一次“走吧”,转身走人。雷音望着他的背影,正拿不准该怎么办,忽听他说:“我会告诉你,我为什么需要你留下。”
雷音神色大变,“真的吗!”
“像你脸上的鼻子一样真。”洛兰边说边走,脚步不停。雷音迟疑着、踌躇着,终于心一横,一边暗暗咒骂自己,一边迈出步子,穿过白石砌成的古旧长廊,追向前方的背影。
没走几步,她和洛兰同时停下脚步,四道视线转向楼梯下方,那里正传来一阵急促的足音。很快,一个青年匆匆跑上来,一见到洛兰就长出一口气,放松地说:“总算找到人了,而且是你,太好了。”
“……陆离前辈?”洛兰疑惑地挑眉。
一瞬间,雷音感到这个名字有点耳熟,再多看青年两眼,立刻醍醐灌顶般回想起来——这不就是她在针叶林车站险些撞到的那个人吗!
可他现在的感觉……怎么说呢,和当时有点不一样。
也许是当时他戴着风帽的缘故,给人的感觉比较阴沉,现在看上去却只是个清爽温和的好青年,薄唇总是勾着易于亲近的微笑。就算是现在,他对洛兰面露难色,那丝微笑也没有完全消褪。
“阿兰,我知道你身体还没恢复,不过事发突然,吹空恰好不在。除了你之外,一时也找不到更合适的人选……”
“没关系。”洛兰转过身来,正视陆离,“我基本没事了。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吗?”
“很不好意思,但确实……”陆离显然正着急,一边说话一边低头到口袋里翻找,“我之前经手的一名感染者病情出现反复,必须现在过去察看,偏巧这时候公会又派了紧急的工作……”说着,他从口袋掏出一枚淡灰色的玻璃珠递给洛兰,“详情我都记在这里面了,能拜托你吗?”
洛兰伸手接过,点头道:“交给我就好。”
“谢谢,帮大忙了。”陆离露出了安心的笑容,临要离开时,视线又在雷音脸上一顿,那双曾被雷音误认为梦游者的眼睛友善地弯起,“你就是大家都在传的新人吧?欢迎来到白塔。我家阿兰就麻烦你照顾了。”
“不,这个……”她还没有打算成为新人,更不打算照顾一尊坏脾气的冰雕。可这话还没找到合适的表达方式,陆离便留下一句“回头再聊”,匆匆下楼。雷音望着他的背影,暗自猜测他大概是把见过她的事忘了,毕竟他当时似乎很匆忙。
正想着,洛兰忽然轻唤一声:“陆离前辈。”
陆离已经走到了楼梯拐角,闻声又回头。洛兰凝望着他,片晌,吐出一句:“你没事吗?”
陆离错愕地回答:“有点忙,但还好……怎么了?”
“……没事就好。”洛兰垂下了眼睑,“前辈,路上小心。”
不知是不是错觉,雷音在洛兰的话音中听出了一丝气馁,一时不太敢看他。两人默默站在楼梯顶端,直到陆离的足音彻底消失,洛兰才轻舒一口气,低声说:“本来想介绍你去见老师的,看来要稍微等等了。”
雷音顿时心生惊恐,“老师?你的吗?”这个人本身就够难缠的了,教出这种学生的老师该有多不好惹?可能的话,她一辈子也不想被介绍过去认识。
“不用吓成那样,她这几年好相处多了。”
“你这么说只显得她更加可怕啊!”
洛兰望着远处沉思片刻,终于赞同道:“嗯,那个人确实有些可怕之处。”
蜡烛的光轻微地晃动,可雷音确信自己没有看错——刚才一瞬间,她真的在洛兰脸上看到了柔和的线条。可以的话,她很想将那称为“笑容”。
——这个人……也会有这种表情啊?
她感到新奇,还有点莫名的触动。洛兰却转换了话题,“总之情况有变,晚点再去见老师。陆离前辈是疗愈型调香师,他的工作没有太大危险性,你也一起来吧。”
“欸,我也!?”雷音没想到这么快就有机会接触到调香师工作的核心部分,顿时,兴奋、好奇盖过了抗拒,一抬眼却看见洛兰拿起了陆离给他的玻璃珠,赶紧阻止:“别!”
洛兰动作一滞,诡异地回望她,“‘别’什么?”
“别捏那个,我不想在走廊晕倒!”
洛兰瞥一眼玻璃珠,终于反应过来,将玻璃珠递到雷音眼前,“你仔细看看,这个和昨天的一样吗?”
“也就颜色有点不同……”
“准确答出最无关紧要的区别,辛苦你了。”洛兰冷哼一声,收回玻璃珠,“这种珠子叫‘薰丸’,由目前已知的香的最佳溶剂‘人造灵魂遗迹’制成。昨天你亲手捏碎的薰丸中溶解了吹空独创的安眠香‘月光下的桦树林’。现在这颗里,溶解的是‘情报’。”
“……情报?”
“气味中蕴藏的信息,有着画面或声音都不能比拟的丰富层次,经过适当的处理便能与灵魂共鸣,使你对信息产生最直观的感受。根据这一原理,调香师常将情报以气味的方式保存,再溶解于人造灵魂遗迹中,制成这种独特的薰丸——”话音甫落,洛兰捏碎了手中的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