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绿色的烟雾在两人身周腾起，从中飘出一股浓重、刺鼻的气味，雷音立刻后退捂住鼻子，尽管如此还是吸进了一丝烟雾。顿时，大量陌生的场景碎片走马灯般自脑海中掠过——针叶林海、小镇、带庭院的洋馆、洋馆二楼飘扬的水色窗帘……
这些画面鲜活地在她脑内展开，她甚至嗅到了针叶林特有的清苦气息和洋馆屋顶被阳光照射的灰尘气味……这些不过是从薰丸中飘出的气味的极小一部分，犹如滚滚洪流中几朵她恰巧瞩目的水花，更多的气味甚至没等她分辨出来便飘散了。
渐渐地，灰绿色烟雾开始消散，呛得她几乎要流眼泪的气味和脑内的画面碎片一齐淡去。雷音心有余悸地睁眼，却看到洛兰仍立在烟雾之中，眉头微蹙，若有所思。
直到烟雾完全散尽，他才长出一口气，回身对雷音说：“陆离前辈的情报丸向来精细，不过太多细节堆在一起，往往味道偏杂偏重，你以后就习惯了……大概。”
“明明你也还没习惯呢。”那什么情报丸味道真难闻，好好说话交换情报又能怎样？
洛兰假装没听见她的发言，掏出怀表确认时间，“从前辈的消息看，状况已经很严重了，感染者处在濒临虫化的边缘，必须尽快赶到……”他抬头环顾走廊，目光扫过一扇扇房门，突然迈步走向其中某一间，大大方方地推门而入。雷音还以为这又是一间没人住的屋子，跟进去却发现房间陈设得别具一格，用到一半的东西随处可见，分明就是某个人的书房。
“原来这里也是你的房间……”雷音看着洛兰径直走到书桌前，神色自若地拉开右边最底下的抽屉，不由钦羡地感慨。
“不是，这是别人的书房。”
“……那你还真是宾至如归啊！”
“没时间等火车了，尽管失礼也只好先借用一下这个。”洛兰从抽屉里拿出一瓶什么东西，招呼雷音过去。她心虚又好奇地走近，发现洛兰手里拿着一个特别精致漂亮的香水瓶，椭圆形、亮银色的瓶身上有着香草绿植的浮雕。她看得入神，不禁问：“这里面是……？”
“高级香‘曲径’，少数几种比起人造灵魂遗迹、更适合溶解于酒精的香，也就是俗称的香水。调制这种香需要二阶解锁的容器，我的‘禁色六芒星’暂时还做不到。”洛兰短暂地停顿一下，补充：“整个白塔也没多少人能做到。”
“……好的，我知道了，你还是很厉害的。”
“我没有特别想强调这一点。”
“好好……你只是为我讲解知识的时候，顺便提到这一点。”
洛兰张开嘴又闭上。这次，雷音觉得一定是自己眼花了，竟然产生了一种洛兰在脸红的错觉……不管是不是错觉，总之他的眼神很不妙，姑且先和他拉开一点距离。
洛兰剜她一眼后，拔掉香水瓶的盖子，朝空气喷两下。细腻的雾气喷出瓶嘴，在空气中弥漫、翻腾。雷音期待地吸一口气，以为会闻到某种异常迷人的香气，可实际上——
“什么味道都没有嘛？”她怀疑地指出。
“与时空沟通的香不是那么容易闻到的。”
洛兰放下香水瓶，掏出怀表，表盖旋开，三根指针开始飞快旋转，途中短暂地定格数次。当指针再度回到指示时间的正确位置时，雷音又闻到了针叶林、洋馆屋瓦与其他一些气味混杂的微弱气息，不禁诧异地望向洛兰。
“‘曲径’只有调和了指示目的地的气味才能发挥效用。”他简单解释，示意雷音留心观察。雷音呼吸之间，清晰地感到那股微弱的气味飘向“曲径”仍未消散的雾气，顺滑地混入其中。
异变陡生。
原本透明无色的雾气，在与针叶林气息接触的一刹，从接触面开始迅速转为灰绿，浓郁的松林气息逸散而出。灰绿雾气继续扩散，中心缓缓出现阴影与深度，轮廓变幻，逐渐定格，从中不断吹出针叶林的清苦之气。
雷音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一切——书房中央，一团灰绿水雾深处，出现了一条通路。
“这个……这条路，该不是我想的那样？”她结结巴巴地发问。
“就是那样。”洛兰瞥她一眼，当先迈步。
“真的吗！居然真……等等，你怎么会知道我想的是哪样！”
行将踏入水雾的洛兰脚步一顿，回头说：“雷音，也许你自己没有察觉，但你的情绪变化不仅轮廓清晰，而且不加掩饰，就连普通人半吊子的鼻子也能轻易察觉你的心思。对于受过训练的调香师来说，你的大多数想法就跟白饭上的紫菜一样明显。”
雷音张口结舌，“你、你是说你会读心术？”
“哈？什么‘读心术’，你到底有没有好好听人说话？”洛兰匪夷所思地睁大眼睛，张开嘴刚要说什么，眼角瞥见雾中通路的样子，便收言再度迈向水雾，“回头再教你保护自己灵魂的方法。‘曲径’没办法维持很久，快走。”他边说边走，雷音不过眨了眨眼，他就踏进雾中，不见了。
灰绿色的水雾在书房中弥漫，那条通路确实已经开始扭曲。雷音立在原地，踌躇不已，脑中还盘旋着洛兰那句“回头再教你”。
仔细想想，洛兰除了在“那个理由”上外，对她基本有问必答，有时候尽管态度恶劣，却只是言语刺人，并不曾真的敷衍她哪怕一回，还思虑周详地为她准备了换洗衣物和生活必需品。这么想来……
……难道他竟然是个好人！？
此念一出，连雷音自己都不禁干笑。这两天经历太多怪事，大脑调适不及，都开始产生幻觉了。
一转念的工夫，雾中的通路更加稀薄，眼看就要随松林香气一同消散。两种念头在雷音心中拉锯。最终，她跺跺脚，念叨着“去看看又不会死”，冲进水雾。
浓郁的森林气息卷裹而上，视野中充满翻腾的灰绿色浓雾。她像被抛进了一个巨大的滚筒洗衣机，身体飞快地转动，气味洪流像水涡一样冲刷她的身体。她满心惊恐，竭尽全力想抓住点东西来稳住身体，手臂乱挥却只划开了雾气。
“……救命！”她不禁尖叫，一张嘴就感觉自己快吐了，挥舞的手却突然碰到了一个确实的东西，她想也不想立刻死命抓住。
世界飞快地稳定下来。
重力方向逐渐在脚下固定，浓雾从她两侧余光中消散。冷风徐徐吹过面颊，阳光从她身后照下来，暖洋洋的，很舒服。
雷音渐渐意识到，一切都结束了。她怀着对生命的感恩抬起头——看到一双绿眼睛正冷冷瞪着她。
对生命的感恩立刻化作诅咒。她一秒低头逃避现实，却发现，自己的双手正紧紧抓着另一个人的腰，手劲这么大，那件深棕色绣有金色铃兰的外套就快被扯破了。
漫长的沉默降临下来。
雷音盯着自己的手，冷静地自我劝说，不要想多，事情不是看上去这样。
应该……不是。
头顶却传来打破幻想的冷淡声线：“你再不放手的话……”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雷音飞快地松手并蹦跳后退，勉强压抑的惊慌一下子涌上来，害得她面红耳赤、冷汗直冒。
——情急之中碰到个东西就一把抓住了，谁会想到居然是一个人，而且还是这个人啊！
洛兰抽搐着额角青筋理理衣服，丢出一句“回头再和你算账”，转身走人。雷音讪讪地跟上去，走出几步陡然脚步一滞，慢慢地抬高视线，环顾四周。
她不是在白塔里。
她站在某个路口，身后是一条颇为繁华的商业街。说是“繁华”，也只是相对而言，和大城市不能比，看上去就像小镇上唯一的一条主干道。街上有一些购物的居民，没有人特别注意她和洛兰。
再往远处眺望，一层层低矮的建筑背后，为针叶林所覆盖的苍翠丘陵在蓝灰色的天空下绵延，空气中隐约浮荡着松林的清苦气息。显然，这是一个林海环拥的山中小镇，和她家所在的镇子有些像，气氛却更加平稳，仿佛将以这样的面貌延续至时间的尽头。
——上一秒还在白塔，踏进那团雾，再睁开眼睛就到了这里。
——简直就像……不，这真的就是……空间传送……
看见“曲径”中的通路时，隐约缠绕心头的不思议之感，逐渐化作轻飘飘的惊慌与喜悦，迅速充盈雷音的胸膛。她心中的一部分警笛大作，警告她如果还想抽身的话，现在是最后的机会了；另一部分却大声嚷嚷着要她向前冲，冲进这个世界曾对她隐藏的一面，去成为一个从前做梦也想不到的人，这才是唯一不致后悔的选择。
——我……要怎么做？
她望着洛兰渐走渐远的背影，有那么几秒，竟期待他能回头恶声恶气地命令她快走，这样她就能把做出选择的原因推到他身上，不至于像现在这样纠结。然而，偏偏这一次，洛兰像忘了她似的，一个人走得头也不回，眼看就要拐过路尽头的篱笆墙了。
他的银发在润凉的光线中轻轻飘拂。
他曾经做过的、说过的种种掠过心头，提醒她，她还有这么多事情不知道，还有这么多事情想知道。
在这里退缩的话……不甘心。
她终于意识到了从离开针叶林车站开始便已成形的想法。
一直念叨着要逃跑，其实从来没有真的想逃。
真正的想法是——
……我想去看看这个世界。
一下子，心情豁然开朗。双脚决然地一蹬地面。她迎着松风，追向洛兰。
铃兰的调香师已经走出很远了，因此，雷音没有发现，当她向前奔跑的时候，他唇边勾起了很小的笑容。可转瞬之间，微笑消失了。
像是感到悲哀一般，他低下头，抿紧了嘴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