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子一活,身体也能动弹了。她一眼瞄见墙上挂着一对装饰用的短剑,当下也顾不得它们有没有开刃,正要窜过去拿,走廊中半人半虫的跳蚤女却已回过了身,隔着走廊与洛兰遥相对峙,翻着眼白嘶声咕哝:“灵魂……给我……更多……”
洛兰断然拒绝:“鬼才给你。”
“……别刺激她啊!”雷音崩溃抱头。
跳蚤女呲牙咧嘴,口器再度暴露在空气中。
哗啦,精细的金属音色振动空气。怀表从洛兰翻转的手掌中滑出、下坠,悬垂在金色表链下轻轻摇晃。
跳蚤女的后腿如弹簧般压缩再弹开——
“——嘭!”剧烈的音爆掀飞走廊墙壁的饰物,她化作一道虚影射向天花板。
洛兰却闭上了眼睛,宛若融雪的低音几乎只有雷音一个人能听到——
“辉耀吧——‘禁色六芒星’。”
蓦地,怀表绽出莫可名状的辉光。那光辉犹如红与绿的融合、黄与紫的共舞、蓝与橙的和弦,将不可能调和的色彩共同熔炼,焕发出惊心动魄的张力。
自光辉中,传出无数齿轮转动、咬合的机械音。怀表内部复杂、精密的机械部件一边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重组,一边如满溢一般从表盘两侧涌出,组合成金光四射、状若天使的机械双翼。
原本盈手可握的怀表在一阵耀眼的光圈闪烁后,化作由三层大小不一的表盘嵌套成的天文钟。象征数字与日月行星的刻度、指示时间与天体方位的指针随着齿轮、弹簧、杠杆的运转而飞快变幻。
转瞬之间,机械双翼完全展开,难以言喻的光芒渐渐转淡。
翼展接近两米的双翼天文钟横贯走廊,悬浮在洛兰身前,隐约流转的金铜色辉光在他安静而漂亮的面孔上投下斑斑驳驳的光点。
雷音看得呆住了。她隐约觉得之前在雪吹空那里也见过差不多的情形,可那次才看了个开头就晕过去了,震撼感和现在完全不能比,一眨眼的工夫跟过了一小时似的。
震撼之下,她不由口吐此刻的感想——
“哇……”
洛兰闭着眼睛说:“这是我的容器‘禁色六芒星’的初阶解锁态。容器只有解锁之后才能调制疗愈香与噬虫香,就像这样——”
他嘴里在说话,天文钟的运转却一瞬也没停止。数不清的齿轮拉动三组指针风车般疾旋,时不时在某个位置略作停顿。
前两次停顿时,走廊中浮出两道宛如象形文字的符号,乍一浮现便爆开成明黄、亮橘交织的水雾,空气中飘过柑橘属果实的爽朗气息。
水雾一大半都溅在跳蚤女身上。她原本一跃伏上天花板,正待借力再跃、扑向洛兰时,陡然遭到袭击,立刻惨嚎一声跌落在地,浑身硬甲如遭强酸腐蚀般“嘶嘶”冒烟,场面异常惨烈。
洛兰却连睫毛都没颤一下,淡淡地说:“噬虫香的前调通常采用召唤耗时最短的气味,方便以攻为守、挡住敌人的第一波攻势,否则在你召唤气味的时候,你的脖子已经被虫咬断了。我刚才用到的香柠檬和橙花,便是和薄荷一样好用的先锋……”
在他实况解说的同时,天文钟的指针又停顿四次。
伴着一阵清雅的复调花香,由淡渐浓的四层白雾宛若重瓣花朵一般,一边在符文连结成的圆环中层层绽放,一边吸收香柠檬与橙花的水雾,花瓣逐渐转为晶光闪耀的淡金色。空气中弥漫的果香与花香相互融合、衬托,渐转为更为绚丽、丰富的馥郁花果香。
“……中调是杀伤力最强的部分,一般要在这个部分针对敌人的弱点安排气味,以狂澜般的暴击对敌人造成重创。跳蚤型成虫一般孕育自人心的‘贪婪’,针对性地使用铃兰、木兰、小苍兰之类的白花香气成效较好……”
带伤的跳蚤女怒嘶一身,纵身跃起,在墙壁与天花板之间弹跳数次,一眨眼便逼到了洛兰身前。雷音倒吸一口凉气,首当其冲的洛兰却仍显得游刃有余,“……顺便提一句,中调必须与前调调和,才能获得最大的杀伤力。”
话音落定之时,雾气结成的花朵完全盛开。
霎时,花朵爆成无数支金色小箭激射而出,大半射穿跳蚤女的背甲,小半撞在墙上碎成阵阵花果调香气。更有几支箭越过洛兰的肩膀,直射雷音。她手忙脚乱地躲开两支,第三支却一下子撞进她的胸口。
——完了!
她下意识地紧闭双眼,等了一会却没有感到疼痛,只有一股苦艾的气息掠过鼻端。
难以置信地,她慢慢睁开眼睛,只见自己胸前泛起了土黄色的光晕。箭簇射在上面,如同撞上盾牌一样爆作一阵淡香,消散在空气中。
——这个是……他给我的防御香?
正惊愕时,前方传来“扑通”一声重物坠地的声响。她抬头就看见,跳蚤女倒在洛兰脚边,身上插满利箭,从伤口里涌出一股股脓液般的血液。六条细长的虫足黑乎乎缠成一团,再也不动了。
雷音战战兢兢地问:“那个……结束了吗?”
洛兰终于睁开眼睛,不客气地说:“还没有,除非你想把虫的尸体丢在别人家走廊。”
说完,“禁色六芒星”的机械部件再度开始旋转,可才转一下,便“喀嚓”一声静止。他周围的气氛变了。雷音也立刻明白了他屏息凝神的原因。
窸窸窣窣……
楼梯下,拐角后,房间里……畸形的阴影逐渐显现。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阴影们摇摇晃晃地向两人所处的角落逼近,一点点露出本相。半身化作蟑螂的厨娘,长得好像蠼螋的园丁、生出蜉蝣翅膀的女仆、长喙犹如象甲的管家……人首虫躯的怪物个个张着黏湿、灰白的眼睛,缓慢却确实地迫近。
“饿……我饿……”
“……灵魂……新鲜的……”
“给我……吃……”
含混的咕哝犹如诅咒,雷音听得头皮发麻,喃喃问道:“我、我说,这真的没有危险性?”
洛兰不答,显然也没料到这种场面。雷音一边缓慢退向双刀挂饰,一边压低嗓门说:“求你告诉我,你带了那瓶……呃,叫什么来着,反正就是那瓶空间传送水。”
“‘曲径’。就两个字你都记不住,果然脑子有问题?”
“……现在可真是贬低我的好时机啊。总之你带了没有?”
“没有,要它干什么?”
“当然是逃跑!你看这种数量!”
“这种数量,还都是虫族中最低级的杂兵,有什么逃跑的必要?”
雷音匪夷所思地望向洛兰,只见他眉头紧锁,眼底攒动着疑惑、不安、焦躁和恼怒。
唯独没有恐惧。
面对那双毫无惧意的绿眼睛,一个连她自己都无法相信的念头缓缓冒出来。
——难道……他还打算战斗?
心念未定,身侧空气陡变。蟑螂厨娘见雷音分神,伏在楼梯上飞快地往上窜,意图袭击她的脚跟。雷音惊得跳起来从墙上扯下一把刀,正慌慌张张地寻找刀锋,洛兰轻斥一声:“别乱来,快过来!”
身侧腥风扑近。雷音来不及多想,拎着刀奔向洛兰。顿时,四只成虫同时发起攻势。黑影群袭,口器摩擦、薄翼振颤的噪音充斥室内。
噪音的中心,响起了无数齿轮的转动声。
比之前的节奏更快、更稳定,犹如以精湛技术奏响的急板。
伴着天文钟飞旋的指针——
四个方向上“嘭嘭嘭嘭”爆开香雾。
四股不同调的香气宛如喷泉升降,激起四声错落的悲鸣。
四种精确调和的中调在喷泉中展开,与各自的前调飞快地相融。
短暂的寂静中,雷音甚至听到了自己奔跑时的呼吸与心跳。
下一瞬——
狂澜般的暴击卷袭空气。
四种截然不同的噬虫香化作冰刀霜剑、枪林弹雨,在天花板下攒刺、飞射,虫族的残躯、断肢四处飞溅,甚至分不清那些尸块究竟属于谁。雷音被这幅景观震得忘了动弹,甚至没发现自己身上不断浮出土黄色的光晕。
——竟然……同时对付四只?
——这个人是鬼吗?
怔愣之中,旁边突然伸出一只手将她硬拽过去,她一抬头,又看到了那双狠狠瞪人的绿眼睛。
“再被噬虫香打到一下,你也要完蛋了。你以为这里是电动游戏的世界,大绝放出去不会伤到队友吗?”
“……我怎么不记得和你成为了队友?”
“那你出去挨揍吧。”洛兰说完,果真又把她一把推出去。雷音吓得挥动双手,却仍没能保持住平衡,踉跄着栽出两步,差点要抱头尖叫时,才发现……噬虫香的攻势根本已经停息了,虫族的碎尸铺满了走廊。
“你这家伙!”遭到戏弄的屈辱令她气愤地跳转身,瞳孔却陡然收缩。
被炸掉半身的蟑螂厨娘,竟挣扎着一个飞跃,黑洞洞的大嘴咬向洛兰的后脑!
——糟糕,他还没发现……
意识到情况危急的一刹,熟悉的电流“嗤啦”涌过身体。她的眼神陡然改变。弯屈膝盖,足尖蹬地——
“嘭!”瞬间的加速度令她窜离原地,宛若一道闪电擦过洛兰的肩膀。手腕一甩,单刀腾空飞旋一百八十度,转至顺手的方向后再被她一把握住,手臂向外扩——
刀锋于半空划出一道锐急的弧,拉过蟑螂厨娘的气管。
霎时,雷音的心脏“咯噔”一跳。
——怎么回事,这种手感?
好像在用钝刀子切割橡胶,充满了滞涩感。
——难道刀真的没开刃?
尽管如此,刀势仍带得蟑螂厨娘跌落在地。雷音飞快一瞥刀刃,很锋利,不是刀的问题;又一瞥脚下挣扎着还要爬起的蟑螂厨娘,她的脖子上根本只有一道浅浅的白色划痕。
正惊疑不定时,身后响起了洛兰的声音。
“虫族的肉体非常强韧,普通武器无法对他们造成有效伤害。唯一的方法就是——”
齿轮声再起。伴着一股雷音熟悉的雪松淡香,霜色寒气从洛兰足底向外扩展,一眨眼便覆盖住走廊的大半,将噬虫香的残骸与虫族碎尸悉数冻结。紧接着,“喀嚓”一声,被冰冻的一切全部碎裂,化作点点白光升上半空,消失得一干二净,唯有一股余香静静缭绕。
“——用香直接击穿灵魂。”洛兰垂下视线,将变回怀表的“禁色六芒星”放回口袋。
“尾调是难于召唤却有着大范围作用效果的气味,用来追击漏网之鱼和清理场地,适配范围很广,不同配方下效果可以大不相同。刚才雪松的冻结效果,是与同时在四种噬虫香中出现的铃兰和忍冬进行调和的结果。放出前调时就要想好尾调——这就是今天的最后一课。”
雷音听着听着,逐渐察觉洛兰语气有异。果然,下一秒就听到他冷声质问:“刚才那一刀是怎么回事,你学过武技?”
“没……”她想解释,张开嘴却发现身体一点都不听使唤。眼前发黑,牙关打战,背后虚汗直冒,握着刀的手轻微地颤抖。
——怎么了?突然间这是……
咣当,刀坠落在地,手抖得更加厉害。见她这副模样,洛兰知道她是陷入了巨大冲击后的惊恐,不由叹一口气,原本紧盯着那把刀的冰冷目光渐转柔和。
“别怕,都结束了。”他和声抚慰,右手伸进口袋。
“……我没事。”雷音摇摇头。
洛兰匪夷所思地挑起眉毛,“抖得像泰森一样的人有资格这么说吗?”说话间,他拉出怀表,旋开表盖,在乳香与永久花之间迟疑一瞬,还是选择了性质更温和的前者。
清馨而略带木香的气息溢出怀表,宛如一道细腻丝滑的绸带,从雷音脚边开始,绕着她盘旋而上。当乳香的气味飘过她头顶、悄然消失时,她明显平静多了。
“……谢谢。”她喘着气,不太甘心地咕哝。
洛兰收回怀表,垂下视线,“我也是。忘记蟑螂很难打死是我的疏忽。无论如何,刚才多谢了。”
一瞬间,雷音有种脑袋被雷劈中的感觉。
她张开嘴又闭上,反复好几次,才拿不准地反问:“你……呃,你是说了我以为你说了的那两个字吗?”
洛兰没好气地一巴掌推在她脑门上,起身就走,“你那一刀的事回头再谈,现在先去干正事。”
“正事?虫不是都消灭了?”
“打蟑螂也算正事吗?和你的记忆比起来,薄荷的留香时间都算长的了。你的脑袋难道是破了洞,边走边漏?”
“……你才是!和你的嘴巴比起来,巴豆……不,毒鼠强……不对,砒霜也算不上有多毒!”雷音绞尽脑汁,终于以同样的句式回击。
洛兰却哂笑一声,“听上去,你的毒物学知识全部来自八点档电视剧吧?”
“那、那又怎么样!你这个只看深夜档的阴暗宅男!”
听到最后几个字,洛兰的脸色阴沉下来,低声咕哝:“嘁……楼湛,你给我等着。”
两个由于各自原因而气呼呼的人一前一后走向洋馆深处。这栋房子仍然昏暗、寂静,却已经没有了刚进门时的阴森感。这种变化无形却显著,雷音渐渐也察觉到了。同时,她还重新闻到了那股被激战气息一时掩盖的灵魂腐臭味,也终于回想起同样被激战掩盖的他们的本来目的。
感染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