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音低着头坐在休息室的沙发上,双臂环抱撑住膝盖,双手紧抓手肘,只有这样才能稍微冷静一点。沙发很软,她却如坐针毡,可怕的画面不断在眼前闪现。
昏暗房间的地板上,银发像某种液体一样无力地摊开。
血液在胸前蔓延,暗红色的污迹没过金色的铃兰花纹。
“……”她的心脏不知不觉又狂跳起来,仿佛重新回到了那座阴沉、恶臭弥漫的洋馆,重新浸没在眼见一个人在自己面前生死一线却无能为力的恐惧中。
忍不住,她想,要是洛兰没有事先准备好溶解了“曲径-白塔”的薰丸,她该怎么办?说不定,在她惊慌失措的时候,洛兰就已经……
一想到那种后果,悔恨便像刀锋一样绞割她的心脏。她不禁更紧、更紧地抓住手肘,想借助这份钝重的疼痛稍微缓解负罪感。
正难受时,一个人来到她面前,轻轻蹲下。清寒微辛的木质香气掠过鼻端。雷音抬起头——正如她通过香气隐约料到的,是雪吹空。他仍穿着之前那件外出服,应该是刚回到白塔没多久。
第一眼望过去,雷音就明白楼湛之前说的阳光会对雪吹空产生副作用是什么意思了。比起正午的城市街头,白塔明显更适合他。他在人群中显得过于耀眼的水色卷发和淡蓝眼珠与白塔古老幽谧的气氛异常相称,就连那副迷迷糊糊的样子在这里也似乎变成了一种别样的古典气质。
他凝视雷音片晌,突然向耳坠抬起手——
“别。”雷音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雪吹空一怔,“你正在被懊悔和自责折磨,只要用雪松……”
“懊悔就会平息?”雷音低下头,指甲快把手肘的衣服抓破了,“……不要。”
这种痛苦的感觉,我一定要记住,记到骨子里。
雪吹空又盯了她几秒,终于垂下右手,柔声说:“我刚去看过阿兰。”
雷音霍地抬头,紧张地问:“他怎么样?”
被她劈头一问,雪吹空意外地睁大眼睛,旋即安抚道:“别担心,阿兰只是一下子耗力太多,之前的伤口裂开了,再加上他最近把自己逼得太紧,内外交攻之下一时晕了过去,没什么大事。”
听他说“没事”,雷音一下子松了气,呻吟一声“太好了”,整个人倒进沙发,这才发现由于紧绷太久,脖子和背都开始痛了。
被她的心情感染,雪吹空也露出了微笑,“嗯,放心吧。‘铃兰的灵均调香师’可没这么容易倒下。”
铃兰的灵均调香师。雷音瘫在沙发里,于心底默念这个称号。洛兰面对成虫时的游刃有余是她亲眼所见,最后为感染者调制的疗愈香,光凭她对香还一无所知的鼻子,也知道其中蕴含着惊人的细致与层次,根本不是她偶尔在大街上闻到的那种香水能比的。
一想到洛兰在濒临极限的情况下还能调制出那样天堂般的香气,雷音对他生出了些许敬佩。而且,她还意识到了另一件事,便重又坐起来,说:“我记得洛兰之前说,调香师可以根据兴趣和天赋选择成为噬虫型或疗愈型……”
雪吹空点头说:“没错,但阿兰同时修了两种。”
“……真的是这样啊。”那一丝敬佩中混进了惊奇。
“不对,说‘同时’修了两种并不准确。”雪吹空移开目光,回忆道,“阿兰的本职是疗愈型调香师,可自从某件事发生后,他兼修起了噬虫香。到现在只过了六年……不,五年而已,却已经能与虫族将军抗衡了——”
他收回视线,看着雷音,表情与语气都非常认真。
“——阿兰就是拥有这样的天资,可以说是天生的调香师。”
雷音嘴巴微张,好半天说不出话。不能理解的事情要多少有多少,可有一件事她总算是明白了——原来那家伙那种糟糕透顶的个性,就是传说中“天才的怪脾气”啊。这么一想,似乎也不是不能容忍……
“对了,见到你一高兴,差点忘了!”雪吹空一敲膝盖,惊呼,“阿兰有口信给你。”
“他醒了!?”雷音精神一振,“什么口信?”
“‘把那个脑容量还没蜉蝣眼珠大的肌肉笨蛋给我叫来。’——原话我记得是这样。”
……果然还是不能忍!这种人就让他去死吧!
雷音待的休息室和白塔的医馆在同一层,出门走不了几步就到了。远远看到医馆的门,雷音不知不觉加快了脚步。
就在这时,门开了,一个身穿橄榄色外套、戴黑框眼镜的胖子从里面走了出来。雷音脚步一顿,还没作反应,胖子的视线先停在了她脸上。
寂静。
无言而漫长的对视中,雷音脑袋后渐渐淌下一滴汗。
眼前这位先生,萦绕他身周的倦怠之气就和他的肚腩一样明显,眼镜后眯缝的死鱼眼就和他的第二层下巴一样似隐若现。他脸色灰败,表情呆板,全身上下、从头到脚都在诉说一句话——“我想睡觉”。
正当雷音以为这场对视将持续到世界末日的时候,胖子忽然开口了。
“鲸鱼。”
雷音以为自己听错了,“对、对不起,您说什么?”
“鲸鱼,绝对没错。”胖子重复一次。他嗓门很低,与其说在对雷音讲话,不如说是在自言自语。说完,他庞大的身体轻微一晃。
雷音张口结舌,不禁朝四周张望,想看看有没有救兵。不等她为周围空无一人而感到绝望,胖子的身体又一晃,居然就这样直直倒下去,栽倒在地,一动不动。
“……哇啊!”雷音惨叫一声冲上去。二十四小时内,接连两人在她面前晕倒,她开始怀疑这是不是一种和谜之武技一同解锁的叫做“走到哪晕到哪”的特异功能!这能力进化的究极形态说不定就是名侦探○南!
她一边乞求老天爷放过自己,一边冲到胖子身边,正要看看他的情况,面前的门又开了。
洛兰站在那里。
一瞬间,她身体僵直。放松与紧张,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在体内冲突。
洛兰瞥她一眼,淡淡丢出一句“进来”,转身回屋。雷音指着胖子,结结巴巴地说:“但、但是这个人……”
“别管他,只是睡着了。”
“开什么玩笑,他可是像条木头一样直直倒下去的!这样能睡着就有鬼……了……”说到最后几个字,她的音调急速降低,因为她听到了——脚边打鼾的声音。
……还真是睡着了!你能有多困啊!
洛兰的声音传过来,“梧桐丘博士是白塔医馆的负责人,称号‘没药的妙仁调香师’,凡是灵魂的创伤,只要没死,不管多严重都能给你救回来。博士过去一周的睡眠时间加起来恐怕还没超过二十小时。他在那边不会有事,你就让他睡吧。”
雷音默默做乘法计算了一下自己每星期的睡眠时间,暗暗感到惭愧,便不敢再打扰脚边这位老人家,小心翼翼跨过他,进了医馆。
里面就和普通医院病房一样摆着一排病床,中间用淡蓝色的帘子隔开。现在,隔帘全都拉开,里面空无一人。
洛兰没有走进病床区,而是进门后左拐,穿过那边的一条走道,来到最里面的房间前推门而入。等雷音也进来后,他便反手关上门,朝一旁的沙发点头示意她坐下,“这里是梧桐丘博士的休息室,暂时借用一下。你喝苹果茶吗?”
他的态度有种之前没有的郑重,弄得雷音有点紧张。眼看他打算泡茶,她反射性弹起来,“啊,让我来……”
洛兰冷笑,“你紧张什么?一包茶袋还杀不了我。”
“……我说你这人啊。”雷音黑线扶额,比起生气倒是无奈更多。
洛兰在这间井井有条得令人意外的休息室里走来走去,娴熟地拿出杯子和茶袋,注入热水,边做这些边说:“先和你说一声,已经有人联系了那个孩子的父母,他们很快就会赶回去,孩子目前由邻居在照顾。成虫化的那五个人,目前是作为不明失踪人口处理。小心烫。”
雷音接过热乎乎、香气扑鼻的苹果茶,觉得负疚感又加重了。
洛兰端着自己的茶在她对面坐下,轻啜一口热茶,才抬起头,绿眼睛看定她。
“那么,我叫你过来,主要是想跟你说我答应会说的那件事。”
雷音愣了一下,陡然反应过来,不由轻轻“啊”了一声。
洛兰答应要说的事——应该就是那个了。
从两人对视第一眼起,萦绕在两人之间的奇怪氛围,终于……要揭晓答案了。
一念及此,雷音紧张地握紧了杯子,屏息等待洛兰的下文。
苹果微酸的香气与石榴果实的甜美气味在寂静中氤氲。洛兰沉思许久,才慢慢开口道:“雷音,洋馆中的那五只成虫,你觉得他们实力如何?”
意料之外的问题令雷音微觉错愕,“这种问题,你问我这种外行……”
“就站在外行的角度估计一下吧。”
既然他都这么说了,雷音也只好认真考虑。她思前想后,终于谨慎地回答:“那种怪物,要是冲着我过来,我肯定是死定了。不过,你对付他们似乎很轻松的样子,所以我觉得他们应该……不是很强吧?”
说完,她忐忑地观察洛兰的神色,却见他点点头,赞同道:“没错,就算是对于吹空那样的疗愈型调香师来说,那五只虫也不算什么威胁。据我估计,他们才诞生不超过三天。”
雷音不知道洛兰打算说什么,便安静聆听。
“虫是一种从负面情绪中汲取力量的生物,他们提升力量的方式之一,便是吞噬满蓄负面情绪的灵魂。洋馆中的那些虫才诞生不久,自然没机会变强。那样的杂兵,不要说五只,就算五百只一起上,我也无所谓。”
“五百……”雷音想象了一下那种虫头攒动的情景,只觉头皮发麻。
“但是——”
洛兰陡然转肃的语气令她一凛,抬头时,只见那双绿眼睛中冷光微烁。
“——虫族中的上位者,完全就是另一个概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