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实力最强的虫后麾下，共有七位大将，三十余名中将，少将难以计数，他们中的每一个几乎都是名副其实的‘百人斩’，吞噬的灵魂数量在三位数以上，从诞生的那一天起就活在吃或被吃的血腥丛林中，个个都是踩着尸骸走到今天的刽子手。”
雷音听得身上一阵阵起鸡皮疙瘩，不禁喃喃：“这种怪物竟然就走在外面大街上吗……”想想自己过去十八年中平静而不乏乐趣的生活，她忽然深刻体会到什么叫做无知就是幸福。
洛兰点头道：“没错。”短暂停顿，“而且，我前几天还放跑了一个。”
他的语气不太自然，雷音也不由拿起杯子喝茶，喝了一口才说：“嗯，我记得你说是一只螳螂，而且还是大将……老天爷。”说到最后，她忍不住惊呼。之前听时不知道“大将”是个什么概念，听过就算了，直到惊呼的前一瞬才陡然对洛兰的遭遇有了实感，不觉惊恐地看着他，像在看一具还魂尸。
面对她的凝视，洛兰却摇了摇头，“你误会了一点。那只螳螂，我说她拥有相当于大将的实力，并没有说她就是大将。当今世上知名的虫族大将，包括刚才提到的七位，他们的名头我都知道，其中没有她那号人物。”
“那不是一样？和大将一样厉害的螳螂，你差点就把她消灭了啊！”
“她逃跑了。”
“就算这样——”
“但从她的灵魂中，我窥探到了她的弱点。”
洛兰一句话立刻令雷音安静下来。室内的空气逐渐紧绷。
洛兰凝视着深红色、微微冒热气的水果茶，缓声说：“那种状况很不寻常。虫族一旦进化为成虫，虽仍拥有作为人类时的外表与记忆，灵魂层面却已成为了截然不同的物种，与人类世界不再拥有任何正面的情感联系……通常是这样。”
“……但那只螳螂？”雷音小心地提问，心跳不知不觉加快了。
“她仍与过去的朋友——唯一的一位，保持着对她那种程度的虫而言毫无必要的联系。”洛兰像下定决心般从水果茶中抬起头，看着雷音说，“这份羁绊在她心中隐藏得很深，恐怕连她的虫族同伴也一无所知。若非她那时虚弱得差点死掉，我也不可能察觉。”
讨厌的预感令雷音指尖发凉，她只能紧紧抓着茶杯，借着那一丝残存的温度支撑自己强作镇静，“所以……你说的‘弱点’，就是那个朋友吗？”
洛兰放下杯子，说：“光从她与人类维持着没有实际利益的关系这一点，就能看出那位朋友对她是特别的。何况，在调查她的巢穴——我是说她家里的过程中，我发现了这些。”
他从茶几下拎出一叠细绳捆绑的卡纸，摆在桌上推给雷音。是一叠明信片。
瞥见最上面一张的那个瞬间，雷音指尖的凉意一下子侵进了心脏。她伸出微微发抖的手，拉过那叠明信片。这个过程中，绳结松了，十几张明信片“哗啦”散落桌面，上面盖着不同地点的邮戳，写着或长或短的留言，一行行全是她最熟悉的字。
她自己的字。
苹果茶的香气淡得几乎闻不到了，洛兰的话音却一字字像针一样分明地刺在她心尖。
“从螳螂的巢……屋子来看，她不是个擅长打理生活的人。只有这些明信片，她保管得分外仔细。对于寄件人的真实身份，我考虑了各种可能性，没想到答案就只是——朋友。”
雷音不知道这件屋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冷了，以至于她不光手指，就连肩膀都开始打颤。视野轻微地晃动，明信片上的字迹开始模糊。洛兰的声音逐渐融入背景。
（亲爱的棠罹罹，）
“螳螂目前身受重伤，处于蛰伏状态，可一旦她抓住机会恢复力量，再度活跃，必将成为大害。只早一秒也好，必须尽快找到她。找到她的捷径，就是找到你。”
（修学旅行第二天！今天在海边看到超级可爱的正太，和小学时的X君有点像。你也不要成天宅在家……不，当我没说，你还是尽量在家待着吧。）
“我原本打算等身体恢复些就去找你，没想到阿湛将你带了回来。见到你的时候，我确实吃了一惊。你的灵魂散发出螳螂思念之人的气息。而且，你还说——”
（回头我带铜锣烧来找你玩！雷音）
“——你叫雷音。”
明信片从雷音手中滑脱，飘到地上。
另一只手里的苹果茶早已凉透。
后来，雷音不记得自己是怎样离开医馆，又是怎样回到那间深蓝色的房间的。一进屋，她就生疏地锁上门，一头扑在床上，僵直许久的身体陡然松弛。
闭上眼睛，黑暗环拥，鼻端萦绕着清洁床单的气味，一切都让人放松。
然而，她的脑子仍然混乱得厉害，很长时间都没办法思考。
棠罹是虫族。
螳螂是棠罹。
拥有不输虫族大将的实力，把那个洛兰——雪吹空口中“天生的调香师”——逼得险些送命。这种听上去犹如天方夜谭的怪物，竟然就是……
雷音猛力抓住被单，试图停止思考这么荒谬的事情，脑海中却掠过洛兰说过的话。
（……那只螳螂，逃跑途中还挖了一个男人的灵魂……）
“不……”她闷声呻吟。
（他们……从诞生的那一天起就活在吃或被吃的血腥丛林中，个个都是踩着尸骸走到今天的刽子手。）
“不可能……”
（一旦她抓住机会恢复力量，再度活跃，必将成为大害……）
“……我不相信！”雷音怒吼一声，一翻身坐起来，狠狠一拳砸在墙上！
墙壁“咚”地发出闷响，她也疼得“嘶嘶”倒吸凉气，反射性抱住砸痛的拳头，眼泪就这样流了下来。
这种事……怎么可能相信？
心里这么说，泪水却越流越凶，哭声逐渐变得难以压抑。她索性抱住膝盖缩在床上，将脸深深埋进手臂之间，放声大哭。
“棠罹罹……”
那是她最好的朋友，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就算国中开始就没有在一间学校了，仍然经常见面。棠罹不擅长应付人多的地方，雷音几乎每次见她前都会去超市拼杀一圈，拎着大包小包的蔬菜食物和生活必需品丢进棠罹家门，棠罹则总拉她一起打电动游戏，她几乎没有赢过。棠罹的游戏技术，就和她作为武斗派不良少女的实力一样惊人。
其实，雷音早就发现了。缓慢地、不情愿地，意识到了她与棠罹之间渐行渐远的距离。
比起她，棠罹总是更早熟、更透彻……更残忍。
她对自身、对世界展露出相等的残忍，也便舍弃了与自身、与世界和平相处的温情。她在生活与人际两方面的惊人低能，正是她从小生活在残酷世界中的证据。
舍弃一切不必要的东西，独自厮杀在吃或被吃的血腥丛林中。
……在未对雷音透露分毫的前提下。
“为什么要这样……”雷音带着哭腔低喃。
越是回想棠罹的事情，她越无法说服自己相信，她的朋友只是一个性格比较内向、脾气比较暴躁的普通人。普通人会火气一上来就在自动贩卖机上砸出三个洞吗？会想也不想就抄起凳子丢向激怒她的人吗？会连训导科的警察都不敢靠近她吗？很多事情早就暗示棠罹身上有哪里脱出了常轨，雷音甚至不明白自己从前怎么从没觉得古怪。
她恨自己的迟钝，恨棠罹的隐瞒，恨天理，恨世界，咬牙切齿，又哭又叫，到头来终于恨到了最直接的导火索身上——
“——洛兰你这个大混蛋！！！”
她怒吼完，只觉全身脱力，挂着眼泪慢慢倒回床上。
要不是因为洛兰，她心中的棠罹便还能维持原样。她还能故意对隐约察觉的异样不做深思，便这样维持着两人从幼年一直持续至今的情谊……明明这样就很好。
——只要这样就……
她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闭上眼睛，意识陷进一片混沌之中。
她睡着了，但睡得不安稳。与棠罹的种种回忆碎片在梦境中翻搅。
某个画面中，棠罹一个人背对血色夕阳，披散的长发随风舞动。雷音呼唤她的名字，她却始终不应。不得已之下，雷音迈步走向她，伸手即将拍到她肩膀的一瞬，她猛然回过头。
倒三角形的螳螂脸上，暴突的灰绿色复眼倒映出千万个雷音。
雷音的身体猛一抽搐，挣出梦境。短短一刹那，她浮上浅表的意识约略察觉有人站在她床前，沐浴于月光中的银发反射着静美的光。
她知道得醒来，可被绝望洗刷的心灵仍想逃遁进睡梦中。半睡半醒之间，她似乎听见了金属表链的细微声响。接着，一股香气轻轻拥住了她。
带着灰岩环绕中的薰衣草的孤傲和些许烟熏气息，层层云雾遮挡后却又透出一丝柔美、脆弱的白花幽香，仿佛平静水面下暗漾的波澜。
聆听着那波澜涌动的声响，雷音渐渐忘却了恐怖，取而代之的是微微发胀的酸楚。
——这香气……好悲哀。
朦胧中的心思随她的意识一道沉入安眠。
“……”
月光下似响起一声叹息。随后，便是无尽的沉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