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光摇曳中,洛兰转过身,看着她的眼睛说:“雷音,我问你。”
“嗯?哦,什么?”她勉强压住突如其来的慌乱,故作镇静。
“你说‘想成为调香师’,这话是认真的吗?”
听出他话音中的犹疑,雷音诧异地反问:“一开始非要我留在白塔的人不是你吗?”
洛兰立刻回答:“没错。用吹空的安眠香暂且制服你后,我当晚思考了三十九种不同状况下你逃跑的应对办法。就算你变成一缕烟雾,也别想从白塔逃出去。”
“……你一个重伤患就不能去好好睡觉吗!”浪费了你那么多预案真是抱歉,应该认真多逃几遍才对得起你!
“不过,我还是漏想了一种状况。”
雷音一怔抬头,却见洛兰移开了视线,“你出于自身的意志希望成为调香师,这是我的三十九种预案都没有包含的状况。”
说出这句话时,他的表情……雷音不知道怎么说,却隐约感到一种熟悉的悲哀,就像她昨夜睡梦之中的白花香气,看得她呼吸一滞。
——为什么要露出这种表情?
——适合他的明明是另外一种啊……
“这样的话,我才想问你。”想也没想,她便说出来了,“希望我成为调香师——你这话是认真的吗?”
面对他脸上一瞬的愕然,她又说:“如果真的希望我成为你的同僚,首先考虑的应该是怎么说服我自愿留下,而不是防着我逃跑吧?”
时明时暗的烛光笼罩中,洛兰很久没有出声,像是陷入了沉思。看着这样的他,雷音心中浮起一阵疑惑。近几天在洛兰身上感受到的种种,凭他昨天在医馆的一席话似乎无法完全解释。然而,医馆中的那番话并无虚假之处。这份确信找不到理由,非要说的话……大概她在那时的洛兰身上闻到了“真诚”的气味。
——既然如此,现在我心里这种违和感又是什么……
正当她开始胡思乱想时,洛兰终于开口道:“算不算‘认真’我不知道,但是,构思那三十九种方法时,我确实想过,如果这些方法能让你死心……”
“你的思考方向好可怕!”
“……从而决定就这样留在白塔,那就没问题了。”洛兰低语,目光又移去了远处,“进一步,如果你能作为调香师生活下去,那就是最善的结果。”
听着他的答案,雷音紧绷的心弦一点点地松弛。带着油然而生的放松,她坦然说:“那就没问题啦,因为我也是认真想成为调香师。”
都不用特别琢磨措辞,心中所想自然而然地变成了话语。这间除了静默伫立的门外别无一物的大厅里,弥漫着令人敞开心扉的静谧气氛。
“说实话,一开始跟你去那栋洋馆,只是出于好奇。你们的一切对我来说都很新奇,如果说我当时产生过‘想成为调香师’的念头,那也主要是在羡慕你们的生活。”
“但是,昨天你和我说了棠罹罹的……事情后,我想了挺多的。我和她认识那么多年,始终以为是我在关照她,结果却是她一直在照顾我的心情。变成虫的事情,她没有对我说,我也没有察觉。如果不是你,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察觉呢?她一个人战斗在那个世界中时,我到底为她做了什么呢?就算我察觉到了,又能做什么?她明明曾经向我求救,我却差点忘记……”
说着说着,好不容易才压下一些的后悔又翻涌上来,挤压她的气管。她深吸一口气,抬起头,微微泛红的眼睛重新看定洛兰。
“……就像你说的,我确实很后悔,还内疚。从前帮不上棠罹罹,昨天也帮不了你。不管出了什么事,我都只能眼睁睁看着,这种感觉一点都不好。”
“所以,我想成为调香师。”
“下次和棠罹见面时,不管是朋友也好,敌人也好,我不想把一切都托付给别人。我……我也希望能做点什么。”
她的声音散入空旷的大厅,逐渐为昏暗的烛影所吸收。洛兰静静凝望着她,宛如潭水的绿眼睛像要直接映出她心底最真实的想法。然而,那样的想法她已经毫无保留地说出来了,因此她忐忑之余,却并没有半分心虚。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终于,洛兰像结束了审查一样,轻叹一声,直起腰。
“我明白了。”他轻声说。
陡然听到这样含义模糊的回答,雷音的忐忑瞬间爆发,追问:“你、你明白了什么?”
洛兰转过身,目标明确地迈开步子,“我明白了该开哪一扇门。”
他径直前行。前方,古旧的木头大门上,精雕细刻的图案似要冲破门框,席卷一切。
那是波涛汹涌的海浪。
第二次站在门前,雷音比前一次更紧张了。
据洛兰说,这扇门后的房间名为“海洋之间”,收藏着与海洋有关的香气。联想到刚才在“花之间”的遭遇……人畜无害的花都能搞成那样,这回要是又开错了门,直接淹死不是梦。
似是看出她的紧张,洛兰说:“用不着太担心。你的本命香存在于‘海洋之间’的可能性相当高。”
“……真的吗?”雷音怀疑地反问。她思考了一下“海胆的爆冲调香师”或者“海带的鲜香调香师”诸如此类的称号,总觉得整个世界观都出了问题……
洛兰却轻轻地点了点头,“只是一瞬间的事,不过……”他顿了一下,望向门扇说,“当你说‘想做点什么’时,你的灵魂散发出无限接近海洋的辽阔气息。不是我熟悉的领域,但还不至于认错。”
雷音被他讽刺惯了,突然听到这种几近于夸奖的发言,简直快被吓死,目瞪口呆好半天,突然说:“我发现了。”
洛兰一愣,回望她,“什么?”
“你和一般人正好相反,说真心话的时候才不敢看对方的眼……呜哇痛!”她惨叫抱头。洛兰收回巴她脑袋的手,二话不说掉头就走。等雷音泪眼汪汪地抬起头,才发现他已经不见了!
——紧要关头玩什么失踪啊,这个人!
遥远的房间另一端传来失踪之人的声音:“别磨蹭了,快把门打开。”
“……你躲那么远干什么!”
“‘海洋之间’总让我不太舒服,但这是我个人的问题,你不用在意。”
雷音一愣,想了想还是忍住了询问的冲动,回头重新面对雕刻海浪的门扇,握住门把手,不断告诉自己,都是幻觉都是幻觉都是幻觉,不用害怕不用害怕不用害怕……
……都是幻觉,不用害怕!
心一横,双手用力推门。
幽蓝色的如水光辉溢出门缝,辽阔而深邃的气息袭面而来,鲜活的凉意下涌动着丝丝咸味,犹如海风拂面。
才吸第一口气,雷音心头的躁动不安便被那种深邃感抚平了。犹如被什么召唤一般,她迈步穿过大门,一步步走进海洋。
深蓝色的海水环拥,沁骨的冰凉令她发自内心地感到舒畅。
神秘莫测的光与影在她四周缓缓流动,逐层荡远的水纹没入无垠的海蓝深处。
色彩斑斓的鱼群穿过缤纷的珊瑚和招摇的水草。被搅动的海沙中,隐约射出珠贝的光辉……
一种宁静的喜悦洋溢在她心头。她尽情游弋在大海中,在好奇心的催动下向着海洋更深处潜游。不知不觉间,阳光消失了,海色由透明的淡蓝转为幽深的暗蓝,水温越来越低。寂静、寒冷与黑暗压迫着她。
——就到这里为止吧。
这么想着,她掉转身体一蹬腿。上浮之中,体表突然掠过一阵过电似的颤栗。
海洋更深处,传出一阵低沉、浑厚的悲鸣,犹如大地的震动,又像海啸的轰鸣,响彻海底,从四面八方向雷音压过来,害得她微微打颤,半是因为寒冷,半是由于恐惧。
她悬浮在海水中,在一探究竟与乖乖回程之间纠结了……一秒,蓦地掉转身,游向异声的源头。
黑暗愈加浓稠,寒冷几乎冻僵她的四肢。她在仅有的一线微光中奋力下潜,渐渐察觉脚下的黑暗有些古怪。仔细辨识之下,鸡皮疙瘩顿时爬遍了全身。
弥漫于深洋中的那片庞然黑影,竟不是海底……而是某种巨兽。
……不,不止一只。
两头真身难辨的巨型海兽扭结在一起,撕扯、挣扎,触手挥舞、尾鳍拍击,翻搅出一阵阵骇人的水流,那种仿如地震的悲鸣撼动着广阔的海底空间,更把雷音震在了原地。
——那是什么……哥斯拉?
她不敢再靠近分毫,满怀敬畏地远观这一切。渐渐地,战局开始明朗,长满触手的海兽一点点地败退,鱼形海兽渐占上风。雷音以为一切即将结束,慢慢松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她冷不防瞥见几根触手正从鱼形海兽的视线死角缠过去,顿感一阵心悸。
——小心!
心中的呼唤化作一阵幽蓝光辉,自她胸腔中蓦然绽开。两只巨兽同时被惊动。即将缠紧的触手微微一缩,鱼形海兽立刻察觉异样,一甩身体将触手怪撞出老远。后者失去机会,又害怕光线,再无心恋战,划动肉鳍,背着光飞快地逃走了。
海底重归平静,雷音胸腔的光芒也渐渐减弱。黑暗寒冷的深海中,只剩下了她和形如大鱼的海兽。没有了触手怪的干扰,她终于辨认出了海兽的真身。
那是一条头部膨大的巨鲸。
鲸鱼以惊人的灵巧掉转身躯,与雷音静静对视,目光温暖而深邃。感受到其中蕴含的谢意,雷音既意外又高兴,慢慢地划动海水,向前游动。鲸鱼也安静地游向她,庞然身躯中逐渐透出幽蓝色的光。
光芒越来越亮,穿透黑暗、照彻海底……最终“哗”地迸散开来,化作一大片星云般夺魂摄魄的光辉。雷音一惊之下,猛地睁开眼睛——哪里有什么海洋,更不见巨鲸的踪影。她正站在门扇缓缓关闭的“海洋之间”前,星云般的光环绕在她身边,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不可思议的香气。
——香……难道是洛兰?
雷音像做梦一样转过身,透过逐渐稀薄的暗蓝光晕,看到了大厅彼端的白色人影——正是洛兰。
和雷音想的不同,他手中没有怀表,面孔也隐没在阴影中,可雷音知道他正看着她。不知为什么,他那沉默凝视的身姿令她感到难过,像一根羽毛从心尖划过。
——为什么……他又露出了那样的表情?
反射性地向前迈步。洛兰却忽然抬起脸,斜后方的烛光照亮了他唇边微扬的弧。
“看来你已经找到了,本命香。”他似笑非笑地说。
“……什么!?”
雷音惊叫一声,愕然低头,这才发现那种星云般的光正缓慢渗进她的胸膛,令她的胸口微微发亮。弥漫满室的香气随着光晕的明灭而时隐时显,看上去就像香气化作光芒,逐渐与她的灵魂合为一体。她望着这一幕,嘴巴微张,像一个在陌生房间醒来的人一样错愕而茫然。
——这种香气,难道就是我的……呃,本命香?
此前的人生中,她从未闻过这样的香气。温暖而深邃,悠远而不失力度,温存中透出干练,带着丝丝柔滑的咸味,轻吸一口气便感觉海风吹拂、碧浪翻涌,望不到尽头的辽阔大海扑面而来。
正当她满心惊愕时,洛兰的声音自大厅对面传来,“带你去‘海洋之间’时,我稍微想过这样的结果,可真的闻到这个香气,还是不由得想……大概你来到白塔,不完全是偶然。”
雷音不明白他话中的意味,只能怔怔望着他。
他起身走向她,边走边说:“在东方的香道中,存在‘沉檀龙麝’的说法,指的是在东方的美学中格调最高、最具价值的四种香——沉香、檀香、麝香,以及……”
足音一顿,洛兰停在她前方两米处,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这一幕,几乎就和两人在白塔正厅初次见面时一样。
然而,和那时不同,他眼中没有了审视与戒备,只流散着安静的光。
“……选择你的灵魂成为栖宿之所的‘龙涎香’。”他说。
寂静。
雷音怔愣许久,终于渐渐理解了自己听到的内容,拿不准地问:“这意味着……我会成为很厉害的调香师吗?”
洛兰眉峰一挑,游目望向一旁,陡然又意识到什么,轻咳一声,重新看定她,说:“如果你因此而得意洋洋或者偷懒不用功,那就太蠢了。但至少在我看来,这意味着——你成为调香师,是命中注定。”
一股来势凶猛的释然之感涌向雷音全身。有点模糊的视野中,掠过了棠罹面对夕阳伫立的背影。
——棠罹罹,看来我好像做到第一步了……的样子。
看着她陡然放松、旋即又像要哭出来的表情,洛兰怔了怔,一点点放缓表情,弯起了眼睛。
“欢迎来到白塔。”他微笑着伸出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