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铃摇动，店内响起一道优美的声音——
“欢迎光临‘蓝水仙’。”
循声望去，雷音不觉呼吸一滞。只见一名异常华丽的女性站在商店深处。她的身材高挑匀称，姿容冶艳，层层叠叠的哥特风长裙和插满花朵、羽毛的高雅发髻非常相称。华服、饰品毫无节制地堆遍全身，令她占据的空间比普通人大了足足两倍。她光是站在那里，就足以令周围芳香扑鼻的精油货架和一排排晶莹剔透的香水瓶全部沦为陪衬。
——这个人，每天起床要花多长时间梳头、穿衣服啊……
雷音正目瞪口呆，华丽的女性忽然发出一声惊喜的叫唤：“哎呀呀，这不是小兰吗？真是稀客。”
洛兰不爽地说：“我说过几千遍了，不要这样叫我。”
“欸……为什么？‘小兰’多可爱呀！百里第一次带你来人家店里时，你就是那么小小只的小家伙，像一只漂亮的洋娃娃。在人家心里，你永远都是当年的样子。”她热情洋溢地迎出来。
听着她的声音，雷音心中渐渐浮起一丝违和感。在她半错愕、半钦佩的注视下，女主人以堪称神技的灵敏穿过货架，蓬松长裙没把货架碰乱一毫。突然，那双艳丽的美目一转，停在了雷音身上。
“咦，小兰，这个孩子是？”
洛兰一副已经放弃的样子，冷淡地回答：“她是白塔的新人，今天刚刚找到本命香。”
“新人？难道是你的学徒？”女主人惊讶地睁大了眼睛。雷音僵硬在她的凝视中，尴尬地打招呼：“你好，我叫……哇啊！”
女主人倏地朝她俯身，水仙香水的浓郁气味一下子占满了她的鼻子。她反射性地往后仰。女主人却不顾她的躲避，凑到她脖子跟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雷音惊恐地紧绷身体，不敢动弹。
忽然，女主人抬头朝她眨眼一笑，“龙涎香……这可有点棘手了，不过难不倒人家……唔呃！”她的尾音变成了痛哼。洛兰抓住她的后领将她丢去一边，额角爆出青筋，“不用凑这么近也能知道是龙涎香。”
雷音嘴巴微张，惊诧于洛兰对女性的粗暴举动。女主人也嗔怨道：“真是的，人家的头发都乱了。当年的小兰明明那么可爱……”
“……给我有点自觉，你可是个男人！”洛兰忍无可忍地爆发了。
雷音的心灵也炸裂了。
她缓缓扭头盯住“女主人”，大脑像坏掉的收音机，循环播放着洛兰的发言。
你可是个男人……可是个男人……是个男人……个男人……男人……人……
……人你个头！这家伙也是鬼，会画皮的那一种！
诚然，她从刚才开始就觉得“女主人”的声音很奇怪，对女性来说未免太低沉了一些。可“她”的外表美艳得无可挑剔，她根本就没有产生任何怀疑……
看她惊愕到说不出话的样子，洛兰咂咂嘴，责备似的低语：“所以我说，再没什么比眼睛更不可靠了。”
“嘛，无关紧要的小事就不要纠缠了。”“女主人”带着迷人的微笑直起腰，将一绺卷发拢至耳后，目光转向雷音，嗓音是与描绘浓妆的美眸不相称的磁性低音。
“自我介绍一下。人家的名字是玛丝特莉昂三世，是香料店‘蓝水仙’的主人和白塔专属的容器工匠。”
“——你那栖宿着龙涎香的灵魂，将由人家赋予它喉舌、双手与双翼。”
玛丝特莉昂三世——他说叫他玛丽就好——拉上窗帘，锁上店门，将挂牌“CLOSE”的一面翻向外，然后领着两人来到店里最不起眼的货架前。这上面摆满了设计俗艳、感觉两百年也卖不出去的香水瓶罐。玛丽以魔术般的手法飞快将某几组香水瓶变换位置，最后握住一瓶最丑的香水——瓶盖上的天使被雷音乍一眼认成了哥布林——用力往下一扳。
地面轻微震动。接着，大大出乎雷音的意料，三人伫立的地板连同旁边的货架一起开始缓缓下沉。
“这……简直人生处处是惊奇。”她想起白塔地下的博物馆，不由咕哝，听得玛丽掩嘴轻笑，“果然是海洋调的孩子，真是活泼可爱。”
……不知为什么，被你夸赞丝毫也不觉得高兴。
伪装成地板的电梯持续下降，短暂地潜入黑暗后，脚下透出了光。一间深藏地下的房间逐渐出现在雷音面前。
昏黄光线笼罩着阴沉沉的地下室。这里看上去像一间秘密商店，一张柜台塞在几排高至天花板、镶满抽屉的木架之间，木架和药房常见的那种有点像，可雷音觉得那些抽屉里放的肯定不是药材。
“两位，欢迎来到我的王国。”不等电梯停稳，玛丽轻快地一跃下地，裙子飞扬的飘带打到了雷音的脸。她揉着脸颊的痛处走下电梯，听见洛兰对玛丽说：“今天过来，主要是想拜托你给这笨蛋找一个合适的容器。”
“什么？”
他的话带给雷音的震撼甚至让她忽略了“笨蛋”两个字。确实，洛兰隐约提过这里住着一个什么工匠，玛丽自我介绍时也提到了“容器”，可她根本没往自己身上想……大概当洛兰说学徒毕业才能有称号时，她下意识将容器也归到了同一类。
洛兰瞥她一眼，“与容器的磨合越早开始越好，不然会有很多问题。”说着，他重又看向玛丽，“你这边怎么样？”
“没问题，没问题，怎么会有问题呢？”玛丽以跳舞般的步伐挤过柜台，“海洋调的调香师总是很少见，相应地，适合他们那奔放灵魂的容器也从来不曾大量出产。但人家记得，人家有几件最富灵感的作品，正是为此而生。”
他一边滔滔不绝，一边迎向黑黢黢的架子，中途忽一停步，扭腰紧盯雷音，“亲爱的，你有什么爱好、特技或长项吗？”
雷音摸着手臂上的鸡皮疙瘩，不确定地回答：“……身体好？”
“呵……真的，一看就很有料呢。不过，人家也不会输喔?”
“你理解到哪里去了！”
“除此之外呢？”
“唔，从前挺喜欢去KTV唱歌的……喂等等，别想用一句‘除此之外’蒙混过去！”
“歌唱！”玛丽的眼睛骤然发亮，步履轻盈地走向架子，拉开某个抽屉，“对于拥有完美歌喉的你，有一件容器堪称量身定制。”
“呃，我只是用唱歌舒压……”她还没说完，玛丽“啪”地关上抽屉，将一样东西捧到雷音面前，高兴地说：“名字是‘第三爱乐天’，以音高为标记，最多能存储九万种气味。戴上它，你就拥有了媲美海豚的音域！来，试试吧。”
雷音惊恐地望着他手上的东西。那似乎是一副带麦的头戴式耳机，却设计得无比花哨，粉红色的耳罩上缠满蕾丝和缎带，还装饰着毛绒小兔的贴布。
——得有多大勇气才敢把这玩意戴出街啊……
“噗。”身后传来某人憋不住的笑音，雷音的脸瞬间涨红。
她看看玛丽殷切的眼神，深吸一口气，用尽觉悟伸出手，指尖碰到耳罩——
“哔——”刺耳的噪音响彻全场，每个人都条件反射地捂紧耳朵。当雷音的手指离开耳机时，噪音也停止了。玛丽毫无留恋地将耳机丢在柜台上，“相性不合？不要紧，不要紧。”
他以足尖勾过一张垫脚凳，跳上去拉开高处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个调色盘，跳下来递给雷音，“‘万彩千光’，以色彩为标记存储十五万种以上的气味，适合你那热爱艺术的心灵！”
基本上，几小时前才有人说过，艺术家的心灵什么的，她一毫也没有……而且听上去，那个“有人”现在憋笑憋得快背过气去了。
雷音强忍着暴揍身后那家伙的冲动，接过调色盘。这件容器一阵颤抖，往她掌心喷出一团黄褐色、黏糊糊的东西，还散发出刺鼻的气味。她一阵恶心，反射性把调色盘丢出去，被玛丽接了个正着。
“色感不好？不要紧，不要紧，试试这件斗篷。”
一件好像几百条破布串起来的谜样服装掉进她手里，蹭掉了调色盘留下的黄褐色糊。雷音赶紧道歉：“对不起……”
“不要紧，不要紧。”沾着脏东西的斗篷被玛丽一把夺走，一顶插满彩色羽毛的礼帽落在她手上。她刚要戴，帽子还没沾到头发就又被玛丽抢走了。
——到底怎样才算“合适的容器”啊？
雷音脑内不禁浮起这个念头。在她看来，玛丽好像并不是认真想让她试用，倒更像是抓住难得的机会展示自己的作品……
转念之间，玛丽又塞了一大堆的容器给她。有些她还有机会观察一下，有些连样子都没看清就被劈手夺过、丢去一边。柜台上的小山越来越高，那里堆着千奇百怪的东西：塞满小石子的玻璃罐、半截断掉的笛子、一本好像被咖啡泼过的旧书、脏兮兮的青蛙布偶……
——这堆东西真的都是容器吗？和洛兰他们的比起来，好像存在本质上的差异……
“啊，小心！”玛丽突然尖叫一声。
雷音一惊抬头，只见一把剪刀朝她的头顶直直坠落，刀尖的反光在她的视野中央急剧放大——
嘭！心脏重重撞击胸腔，恐惧冻结了她的大脑。
然而，体内却好像有一道电流划过。这种感觉她已经不陌生了。
刹那之间，她放空大脑，将一切交给身体。
空气流过脸颊、手背——一瞬即止。
她回过神，愣愣望着自己当前的姿势——站在比刚才偏离三十公分的位置，手向前伸，食、中二指上挂着一把剪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