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离的微笑陡然僵停在嘴角。夜风在墓碑之间呼啸,犹如幽灵的哭诉。
一声轻笑打破了寂静。
“我真的低估你了,新人。”
陆离缓缓直起身,背逆月光俯视雷音,漆黑中翻涌浊气的眼睛,就像一个在噩梦中踽踽独行的梦游者。
“阿兰本来应该死在那栋洋馆里的,却因为你的缘故,到现在还活蹦乱跳……”
“是啊,是啊,我明白了……你救了他不仅仅是巧合。你确实拥有某种东西……名为‘才能’的罕见之物。”
“你和阿兰是同一类人,被选中的特别之人。其他人无论先起跑多少,不管付出多少努力,终究还是只能做你们的陪衬……”
他似赞赏又似悲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那种完全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眼神令雷音感到害怕。她不禁向后移动脚步——
“劝你不要打那种主意。”陆离的视线一秒回到她脸上,笑眯眯地说,“阿兰找来之前,你要是乱来,我不知道你会变成怎样喔。毕竟……”
气流卷动。陆离骤然消失又出现,浊暗双眼离她不到五公分。
那双眼睛乍一看虽与人眼无异,这种距离下却能清楚地看出,两边瞳仁均由千千万万个小瞳仁组成,其中倒映着千千万万个雷音。
那已经不再是人类的眼睛,而是昆虫的复眼。
“……这份力量,我还没办法好好控制呢。”虫眼对着她微微一弯,勾出笑意。千千万万个小瞳仁一齐笑得欢畅。
霎时,雷音再也忍不住,爆出一声惨叫,掉头狂奔!奔跑之中,她隐隐约约听见陆离的嘲笑和草丛“窸窸窣窣”的响动,一道黑影在她脚边时隐时现。当她神经紧绷到极限的一瞬间,黑影骤然朝她腾起!
劲风袭面,恐怖感撕心裂肺。
她想也不想抽出手边最近的武器,一挥挡住黑影,发出“咣”一声金铁交击的鸣响。电光石火之间,黑影定格在她眼前。
那是一只外侧坚刺丛生的粗黑虫足。
顾不上惊叹这个,她借助抵挡虫足的反作用力向后飞跃,足尖“嗤”地划过草地,退出好几米才勉强停稳。
狂风止息。她喘着气抬起头,拨开额发。
教堂的阴影中,陆离早恢复了人形,只不过脸上的微笑被一抹讶色所取代。他先是用看珍兽的眼神打量她几秒,接着视线下移,盯着她的右手,不可思议地说:“这个感觉……是容器?这么精密的东西,你拿来当刀用?”
雷音低头一瞥,才发现方才情急之下竟然抽出了剪刀。映着月色,海蓝色的剪刀上微光流转,比之前更加美丽,就像因为刹那间的战场交锋而兴奋了起来。
她看看剪刀,又看看陆离,深吸一口气,大声说:“对,就是容器!你再乱来的话,我就要放出噬、噬虫香了!”
“说谎。”陆离轻声打断她,“都用不着动用鼻子,就知道你一种香都不会调。”
……我这么容易看透还真是抱歉。
陆离摸着下巴,沉思道:“武斗派的调香师,很久没见过了。本来没打算对你做什么,可你有这种身手,等下说不定又来妨碍我……嗯,还是先把你处理掉比较好。”
“你干嘛特意说给我知道啊!”雷音拿剪刀指住他,手有点抖。
没想到,陆离却露出了很愉快的笑容,“当然是因为,我已经重新得到了被阿兰毁掉很久的东西——自信。”
说完这句,他整个人凭空消失了。
雷音瞬间瞪大眼睛。
——我眼花了吗,还是产生了幻觉?还、还是说那家伙用了一种连香水都不用喷的高级瞬移技术!?
她慌张地东张西望,触目所及只有荒草、墓碑和摇曳的阴影,陆离好像无处不在,又好像不在任何地方。她用眼睛、用耳朵,甚至用鼻子,却无法捕捉到对方的任何踪迹。
——到底是消失了还是……
心念未定,脖子旁边的空气轻轻地说:“我在这里。”
话音中卷起疾风。雷音大骇,慌忙跳跃闪避,却仍晚了一步。人在半空,一股剧痛由内而外地爆发,仿佛胸口的血液结成冰刀刺穿了皮肤。
“……呜啊啊啊啊啊!!”
血液飞溅,雷音惨叫着摔在倾塌的墓碑上,浑身发颤。
——好疼……
从左肩拉至后背的伤口鲜血淋漓,光是皮肉的创痛就令人难以忍受。然而,疼痛还不止于此。一股锥心刺骨的痛楚从身体深处一波波地扩散,令她心神震颤,恐惧、愤怒与杀意在她体内四处游走,整个人感觉都不像自己了。
滴答,血滴从虫肢的尖刺上坠落草丛。陆离摇晃着尖刺丛生的右臂,缓缓步出空气,研究着她的脸,叹一口气。
“这种弄不清状况的表情……也是,阿兰应该还没机会告诉你才对—— ‘虫族的攻击能够破坏灵魂’这件事。”
“不过,一道小小的灵魂裂口就让你动摇成这样,你还真是很有堕落的潜质呢。只要以合适的香加以诱导,你的灵魂很快就会孕育出成虫吧?嗯,就和洋馆中的那些人一样……”
他轻佻的口吻令雷音匪夷所思地抬起头。剧痛一阵阵碾压着她的神经,可她仍然感到了体内逐渐升腾的怒气。
“你……难道那些人……是被你变成了虫……”
“呵,调香师时代的我,尽管没有阿兰的天资,这种小事倒还做得来。”
“……你疯了吗!?”
“是的。”
他回答得特别干脆,反倒把雷音噎住了。月光下,昔日的调香师静静地笑着,本该很温和的笑容却被脸颊的血点染上了疯狂之色。
“我早就疯啦。害我发疯的那个人……明明比我晚入门十年,却处处比我出色。我费尽千辛万苦才学会的事情,他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掌握,我的努力到底算什么?老师、同僚、后辈们的目光,原本都在我身上,却一点点、一点点地被他夺走。阿兰被铃兰选中了,阿兰今天考试又是满分,阿兰的容器收集到了一万种气味,阿兰的称号真好听……阿兰、阿兰、阿兰,每个人张口闭口都是阿兰!所有人眼里都只有他!”
“我跟着大家一起赞美他,努力挤出听起来发自内心的话,从别人那里偷来‘真诚’的气味,调成香掩饰我真正的心思,每一天每一天都得隐藏自己,只为了保住最后的容身之处……但你知道我有多不甘心!凭什么我得变成这种人,凭什么每天都得靠掩饰憎恨活下去!我不能治好自己的心病吗?我可以,但又不行!一旦停止讨厌他,我不就等于接受了自己的平庸吗!?”
他晃着虫臂一步步逼近雷音,失控地吼叫。每吼一声,虫臂上就生出更多、更长的利刺,硬质虫甲逐渐蔓上脖颈。雷音既惊愕又害怕,惊愕于这个曾说出“我家阿兰就交给你照顾了”的人的内心,又害怕他癫狂之下对她下杀手。她忍着疼,抓住草茎慢慢后退。
某个冰凉的东西碰到她的掌心,是掉落的剪刀。她反射性抓紧,不安稍稍减轻了些,竭力给自己催眠:别怕,别怕,这家伙只是个神经病,你能对付他的,只要冷静地观察……
才催眠到一半,陆离的身影突然再度消失,一下子打乱了她的计划。
……搞什么,这个我可没法对付!
凌厉的风裹挟着看不见的攻击迎面袭来。她暗呼这下完蛋了,手中的剪刀却微微发亮。
刹那之间,她闻到了龙涎香温暖而深邃的香气。那股安心感,就好像一个温柔的声音在她的灵魂中轻声耳语。
她一愣,某种了悟掠过心头。
下一瞬,香气被劲风击散。轰然巨响之中,她被陆离打飞出去,撞裂教堂的墙壁,拖着血迹慢慢滑下地。长发被风吹动,身体却不再动弹分毫。
陆离再次凭空出现,染血的双目笑着睨视她,“是啦,你就这样乖乖待着,不要再来碍事。我的目标,始终就只有……”话说到一半,他忽然一滞,视线下移。
貌似昏死过去的雷音右手中,仍紧紧攥着海蓝色的剪刀。
她的手指,还在不断收紧。
“……我明白了,‘香气是言语’这句话。”她挣扎着从血泊中爬起身,嘶声自语,“‘你’传达的内容,我已经确实地收到了。”
陆离心头一紧,不祥之感浮上心头。
雷音更加用力地握住剪刀,直握得指节微微发白,“……本来……真的没什么信心的。但既然‘你’在渴望战斗……”她的嘴角慢慢扬起,声音中逐渐注入力度。
“……‘你’的主人我,当然要给‘你’战场!”
陆离深吸一口气,某种随风飘来的讨厌气味令他身体发僵。
他当然知道那是什么。很多人都觉得那腥咸的海洋气息很棒,他却从没喜欢过。尽管如此,从前还是出于工作需要用过不少次。
然而,此时此刻,他化作虫的身体和灵魂连闻一下那股气味都不能忍受。
“……住手!”他低吼一声,脚蹬地冲向雷音。
少女不仅没有退避,反而迎着他抬起头。疾风吹动她的额发,沉淀觉悟的双目中闪烁着幽微的海蓝光点。
她扬动手腕,剪刀脱手飞向明月。
她厉声呼喊,剪刀借由龙涎香传递的“愿望”化作人类的言语——
“撼鸣吧——‘雷刃交响’!”
一道紫电殛落长空,伴着霹雳爆鸣击中剪刀正中央,剪刀随之分开成为双刃。它们在狂舞的电蛇间旋转飞上半空,至最高点后又往下坠落,中途拉伸、变形,最后落进雷音的双手。
闪电轰雷消失了,两把海蓝色的短刀在雷音手中静静反射着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