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正要出声提醒,从旁辉射而来的禁色光芒刺得她眯起了眼睛。
夜幕之下,齿轮、弹簧、杠杆飞快重组,金色的机械双翼逐分舒展,天文钟面上的日月行星各归其位——“禁色六芒星”在黑夜中露出了真容。
“杂碎而已,你瞎操什么心?”洛兰面无表情地立在容器之后。说话的同时,钟面上的三组指针便开始疾旋。
象征香料的符文接二连三地浮现,却不是针对敌人,而是——环绕着洛兰自身。
说时迟,那时快,所有符文中同时射出了光。缤纷光芒交融成一片散发醒脑香气的淡黄绿星芒,宛如被火焰吸引的飞虫般“刷”地扑向洛兰,没入他的身体,消失不见。
喀嚓,天文钟指针停顿。洛兰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吸进的空气还在他肺中,指针骤然恢复转动,大量同种类的海蓝符文错杂地浮现于大地之上,温暖而深邃的香气随之漫开。
雷音心念一动——这个气味……是龙涎香!?
下一瞬,所有符文中同时喷出或直或斜、角度不一的水柱,海洋的气息悄然弥漫。
紧接着,水柱中透出蓝绿色的光,薄荷强烈的气息破水而出,平日冲人的香气,在龙涎香宁静的烘托之下焕发出柔和而富有厚度的芬芳。
“喀嚓嚓嚓嚓——”
龙涎香与薄荷的融合令水柱飞快地冻成坚冰。冰丛深处,噗,某种穿破声一响即灭。
战场陡然重归静止。
从陆离消失开始,时间仅仅过去了五秒。
死寂之中,洛兰睁开眼睛,背着“禁色六芒星”的灿烂金光转过身。
呈现在他面前的,是横斜穿错的冰霜丛林。鲜红的血液顺着冰柱缓缓淌下,一滴滴坠落在草丛中。
所有冰柱的交错之处,悬垂着陆离无力的躯体。他的身体被无数冰柱穿透,鲜血一股股地涌出,染红了半副躯体。他的表情因剧痛而扭曲,圆睁的双目中,满是难以置信。
“你……居然……怎么……可……能……”
“……识破你的‘拟态’吗?”洛兰慢慢地吐出肺中空气,抬眼正视陆离。眼中的杀意消失了,剩下的只有近乎悲哀的淡漠。
“你以前是疗愈型调香师,大概不知道,竹节虫型成虫的‘拟态’与‘断肢重生’两项,确实是隐藏与逃跑的利器,却绝对不适合战斗,因为,他们的‘拟态’不是绝对的。你虽能改变身体的颜色和气味,百分之九十九点九地完美融入环境,却毕竟还剩下百分之零点一。我用香将自身的感官增强三倍后,轻而易举便捕捉到了你的气息。”
啪嗒,啪嗒嗒……血液在冰丛下方积成了池塘。陆离狠狠瞪着洛兰,身体却开始微微痉挛。
“说到这里,你一定也发现了吧?”洛兰看着昔日前辈痛苦的模样,不为所动地说,“令你灵魂腐烂的,根本不是嫉妒或憎恨,而是‘逃避心’。”
“你不愿正视我,不愿正视被后辈超越的事实,不愿正视自己的内心,一边厌恶我,一边厌恶这样的自己,一味地逃跑、掩饰,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然后,变成这种可悲的怪物。失去斗志,无力战斗,越来越渺小,最终——连存在都一齐泯灭。”
他的话音就像月光下的冰丛,散发着无机质的冷意。一字一句既没有惋惜,也没有怜悯,有的只是剜心刺骨的冷静透彻。
陆离脸上的凶狠、憎恶渐渐消失,痉挛的面部肌肉本能地勾出一个微笑,随即微笑也消失了。他垂下脖子,暗哑低语仿佛从破洞里吹出来的风。
“呵……呵呵……这么毫不留情的话……也说出来……了……阿兰……你……这几年也……改变不小呢……”
“也许吧……就像你说的……比起……维持……那样的我……还是……成为虫……更好……你……这家伙……可是让我……完全……地……讨厌了自己……没有才能……又心胸狭隘的自己……”
洛兰默然片刻,垂下视线,天文钟的指针再度开始旋转。
“等等……”
指针一滞,洛兰看向陆离,“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陆离挣扎着抬起头,每说一个字,鲜血都大量涌出他的嘴巴。
“就当是……我为自己……找借口……吧……但是……你……你们……小心……那个女人……”
洛兰匪夷所思地瞄一眼雷音,陆离却艰难地摇摇头,示意自己说的并不是她。
“我啊……我的想法……完全被她掌握了……羡慕你的事……厌恶自己的事……宁愿……化身为虫……也想从你……从自己身边逃开……的事……”
“所有这些……我的想法……那个女人全部都……看透……了……她说……不用顾虑太多……虫……给我……更……的……容身……”
越来越含混的话音令洛兰眉头微锁,上前询问:“哪个女人,和虫族有关吗?”
陆离张嘴欲答,可才说出一个“她”字,身体便一阵剧烈的痉挛,鲜血染红了全身。洛兰心中一悸,又上前两步,看清陆离的模样后,肩膀慢慢垂了下来。
齿轮声响起,交错的冰柱中心浮出一枚缓缓旋转、华丽繁复的纯白色符文。
蓦地,符文中绽出盛大的白光和馥郁的深谷花香。香气扫荡之处,冰柱悉数溶解、重组,化作一根根垂直指向夜空的纤细光芒。在光阵的照耀下,陆离的身体从外向内地溶解,化作一片片纯白的羽毛,乘着香气散向四方。
“再见了,前辈。”洛兰望着白羽纷飞,低声喃喃。
“……下辈子,不要再输给我了。”
花香愈盛,白羽从香气中央大量飞散,照亮半面墓园。光芒映照之下,陆离空洞的眼睛里仿佛泛起一点晶亮的东西。下一瞬,羽毛涌上,他的躯体彻底消融在白光之中。
晚风吹拂,月光渐渐地回到了墓园。
雷音躺在翩跹花香里,恍然大悟。
——啊啊,这个香气,就是之前睡梦中的白花……
秀雅、纤细而脆弱,却又那么温柔,几乎令人想要流泪。
情不自禁地,她闭上眼睛,眼前浮出了幼年时与棠罹一起在街心玩耍的景象。绯色夕照拉长棠罹的影子,两人蹦蹦跳跳,迎着暖色调的天空走回家,走着走着,却只剩下了雷音一个人。
失落与恐惧猛然袭来,她惊慌地抬起头——
眼前不是温暖而绝望的绯色夕照,而是静穆的深蓝夜空。
夜空下悬浮着运转中的“禁色六芒星”。洛兰正在低头观察她的状况,身边萦绕着淡淡的白花香气。见她睁眼,他随口道:“别乱动,我在调解毒剂。”
闪光的符文在雷音身边逐一浮现,她却没有注意这些,呼吸着他身边的空气,问:“这种香气,就是‘铃兰’吗?”
洛兰一怔,默默点头,过了一会,才开口续道:“铃兰传递的含义是‘幸福重临’,对一般人,是治愈心灵的良药;但对于坠入深渊、无法重来的灵魂……”
环绕雷音的符文陡然绽出光芒,苦涩药香散入风中。
“……就是剧毒。”
雷音闭目等待光芒与药香褪去,然后才睁开眼睛。洛兰还在她眼前。那双绿眼睛清澈如故,却又有哪里和平时不同。她浸沐在铃兰的淡香中,渐渐明白了过来。
“那不是你的错。”她发自内心地说。
洛兰的瞳孔微微一缩,肩膀都僵住了,过了好半天才慢慢放松身体,移开目光说:“正是因为这样,事情才演变成了最糟的结果。”
他的回答令雷音颇觉意外,便静静听了下去。
“如果是我的错,我可以道歉;如果完全与我无关,我可以客观地给出建议。然而,事实介于二者之间——事情因我而起,却并非因为我做错了什么。我没有道歉的立场,没有安慰的资格,每天都想做点什么,却由于迟疑和畏惧而一天拖一天——我该承认自己确实比他有天份吗?该鼓励说他也有过人的专长吗?我会被他视作傲慢的人吗?会令他状态更加低落吗……归根结底,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没有尽早得出答案,便是我最大的错误。
“但是,今晚看到他,我却突然醒悟……”
月光照着洛兰的脸。最后一片白光之羽,从他眼底悄然飘逝。
“……如果我没有顾虑那么多,早点骂他一顿就好了。”
雷音聆听着他的言语,先是意外,再是哑然,最终却目瞪口呆,好半晌才喃喃道:“你这家伙,还真是可怕耶……”
“有吗?”
“有!居然想骂前辈!”
“我已经确信这是人间正道,未来要更加精进骂人的技术。”
“不不不这绝对是人间邪道,是最错误的结论!我确信你正在走入歧途!”雷音吓得拼命吐槽。开什么玩笑,要是洛兰真的点开这棵技能树,首当其冲、马上要中招的人就是她好吗!对这一点她没有任何的怀疑与侥幸!
然而,她惊恐到一半却忽然意识到,自己决心成为调香师,不也是因为相似的理由吗?
由于无法挽回的过去和无法弥补的悔恨,痛苦、自责,最终决定成为比从前更“能做点什么”的人。
她怔愣着,良久,终于叹一口气,不甘心地补充:“……不过,也不是不能理解你啦。”
洛兰一转念便明白了她的言下之意,不觉轻笑一声,移回视线。明月在他身后散发着淡淡的辉光,他的表情却比月光更加柔和。
“放心吧,你还可以重来的。”他伸手拭去她眼角的泪痕,低声说。
雷音微微震动,失去了所有的言语。
环绕她的白花香气散入风中,飘向了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