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天起,我开始畏惧深海。
那里看似广阔,却全然封闭,就像我的人生一样。我已经别无选择。
——《洛兰回忆录·第三章》
粘稠的血液顺着冰柱流淌。
“你要小心……”
啪嗒,啪嗒。血滴坠落,在地面形成一滩暗红色的池塘。
“小心……那个……”
空洞的气声,透过被冰柱洞穿的肺吹出体腔。几乎流干的血液,过了很久才汇聚成滴,被重力拉扯着,逐渐脱离冰柱。
“……女人。”
血滴划开空气、坠入池塘——啪嗒。
这声巨响震耳欲聋。血色涟漪陡然扩散,一瞬间便吞没了世界。
洛兰猛地睁开眼睛,坐起身,大口喘气,紧张地确认身周环境。
巨响的余音仍在,渐渐地却与他的心跳声融为一体,血色涟漪也荡漾着消失在视野之外,留下黑沉沉的空洞。
黑暗中浮出橱柜、台灯和沙发的轮廓,沙发背上搭着他的外套,一旁的瓷质熏香瓶里,微弱的火光时明时灭,释放出暖实的辟寒香气。他望着这一切,情绪慢慢平复。
没错,这里是他在白塔的卧室,一个能令他稍微安心的地方。而距他亲手结束陆离性命的那一夜,已经过去了将近两个月。
两个月里,他不止一次梦见当时的情景。在作为定香剂的龙涎香的作用下,数十把薄荷冰刃以远超普通状态的锐度与持久度贯穿陆离的肌肉与内脏,撕裂血管。鲜血喷涌,染红整个视界……
每当梦进行到这里,洛兰便会惊醒,迎来无眠的后半夜。由于无法入睡,他整夜整夜地徘徊在黑暗中,眺望着白塔车站的一盏孤灯,思索陆离死前的谜样言语,直到空气中渐渐融进初升朝阳带来的潮气。
好几个这样的夜里,当他回过神时,手已经握住了怀表,眼看就要释出乳香与薰衣草的香气消除失眠的痛苦。但每一次,他都慢慢地将怀表放回床头,脱掉被冷汗浸透的睡衣,去浴室冲凉,恢复清醒。
痛苦与清醒,他需要这两样东西来维持对未竟之事的记忆。
这不仅是为了解开陆离留下的谜。五年来,他始终这样活着;五年来,他心中一直存在一个必须实现的“目标”。
他的天赋、技艺、灵魂,乃至生命,从五年前开始,便只为了那一个“目标”而存在。某种意义上,陆离的死亡,也只是五年前那件事的延伸。
黑暗中氤氲着辟寒香的温暖气息。洛兰独自坐在床上,沉浸在思绪中,精疲力竭。睡眠不仅没有恢复他的精力,反而令他更加疲惫。
但,这点惩罚是应该的。他将脑袋埋进被子,感受那种令人眷恋的柔软。
我已经拥有了太多别人被剥夺的好东西。
良久,他像拖着什么沉重的东西一样掀开被子下床,脱掉衣服丢进洗衣篮,走进浴室,拧开喷头,在骤然洒落的冰水中闭上眼睛,再度向自己确认——不会忘记。
在亲手达成之前,那个“目标”,绝不会忘。
就算最近两个月他的时间被占得越来越满——要应对陆离之死引起的轩然大波,要对付日益猖獗的虫族,要训练好奇心爆棚、整天闯祸还特别缠人的学徒……就算这样,持续五年的目标也不曾有片刻离开他的脑海……
呃,也不对。他的思绪微微一滞。
诚实地说,上个月,当他让学徒辨识十六种烟草的气味差异,她却打翻溶剂,制造了一屋子的尼古丁毒雾之后,好几天里,他忙于思考她的死法——是要趁她不备将她踹进冰湖呢,还是砸烂楼湛的游戏机后在现场留下她的气味、诱使楼湛把她踹进冰湖呢,或者干脆在她身上喷满新鲜鱿鱼的气味、引来信天翁叼着她飞向冰湖呢——每个选项都那么诱人,他沉迷在思考中,很长一段时间都没顾上考虑其他。
这么一回忆,洛兰又意识到,如果毒雾事件后的他算是在开小差,那么公平起见,他也应该算上四十天前的事。那一次,学徒带着原因不明的狂喜冲进实验室,二话不说就劈出一道刀风,正中他在失败九十九次后终于调配成功的新型噬虫香,结果引爆了半条走廊。
他也还没有忘记她气得耶梦加德罢工整整七天的那次,乱玩装满“曲径”的香水瓶却把一群非洲野牛放进白塔的那次,逗引大厅的蜡烛集体跳踢踏舞的那次,将他卷进莫名其妙的赌局、害他不得不喝掉整杯番茄酱咖啡的那次……
“……嘭!”
指关节的一阵疼痛让洛兰反应过来,他竟然下意识一拳砸在墙上,还抽搐着嘴角不断冷笑,在浴室激起阵阵阴森可怕的回音。这声音要是被别人听见,说不定会成为白塔的七不思议之一。
意识到失态,洛兰咂咂嘴,收回手。冷水持续不断地从上方洒落,顺着银丝般的长发滑落,滑过他胸前几乎看不见的镰刃伤痕。伤口已经痊愈了,曾重伤他的螳螂却仍没有现身的迹象。然而,他不信她会一直潜伏下去。她拥有媲美大将的实力,就算她想永远躲藏,她的“母亲”也会呼唤她。
想到这里,又联想到近期虫族反常的活跃和陆离死前的谜样言语,不祥的预感像侵蚀体温的冰水一样开始侵蚀洛兰的心脏。
越来越近了——距离他与五年前“那个人”的重逢。
不知不觉间,他的表情消失了,心中因学徒而起的波澜——恼怒,却泛着温热——迅速冷却。在冷水中,他再次闭上眼睛。
没错,他没有像学徒那样尽情欢笑、恣意生活的资格。
五年前,他亲手为世界带来了虫后。
雷音闭上眼睛。现实的景色消失了,无边林海从香气中浮现。
她立在树木的海洋中,为千万种木质香所环绕。一瞬间,她便辨识出上百种香气,其中有一些她已经叫得出名字了:焕发温暖光泽的清寒气息属于雪松,端方洁净的芬芳属于香樟,带出沁人回甘的苦涩属于冷杉,富有穿透力的鲜甜香气来自香桃木……还有种种湿润的、干燥的、清亮的、厚沉的、烟熏般的、微雨似的气味,混杂在一处,相互间的界线却异常分明。
雷音沉浸在这个为她的鼻子展开的世界中,体味着不同气息中不同树木的个性与灵魂,心渐渐沉定下来,嗅觉也变得更加敏锐。在数百种边界分明的气味中,一些混沌的区域突显出来——那些是她还未能彻底理解的香气。其中一种气味,是她今天的主要目标。
她吐出肺中空气,再吸气时,将注意力集中在那种香上。霎时,身周树种混杂的林海消失了,由清一色树木组成的森林围绕着她。
那是一种笔直、高大的乔木,银白色的树干散发出充实而平静的木头香气,与之前各具个性的木质香调相比显得有些平凡。
——来吧,我知道你把自己藏得很深。
雷音走进树林,拨开层层迷雾,向更深处沉潜,就像接近一个性情内向的新朋友,展示出适当的好奇与关注,却不过分侵入。终于,仿佛树林对她卸下了心防,林间的雾气渐趋淡薄,团裹在气味外层的混沌消散开来。她在平凡的木香下,嗅到了一股活力四溢的强劲香气。
那是桦木的灵魂吐息。
她忍不住露出笑容。桦木的香气从四面八方飘向她,化作一股淡淡的灰绿光辉笼上她腰畔剪刀鞘中的蓝色剪刀,逐渐被吸入剪刀中央的幽蓝色水晶,进入她容器中以龙涎香为中心、分门别类储藏香气的无垠空间,化作一点辉光,下方悬挂着独属于它的标记。只要以容器再现这项标记,桦木的香气便能被无限次地召唤。
“耶,拿到了!”
雷音高兴地睁开眼睛。森林环拥的幻象与容器内的图景同时消失,呈现在她眼前的是形如斗兽场的大型展厅。她站在圆形广场的中央,一排排高耸的展架呈环形围绕广场,逐排升高,直没入深不见顶的黑暗高空。
展架中,整整齐齐排列着形制划一、拇指大小的尖顶水晶。那是已知的香的最佳溶剂——人造灵魂遗迹。水晶依其中溶解的气味不同而焕发不同色彩的微光,各具特色的木质香气在光辉中凝而不散。数以万计的水晶同聚一室,以萤火般的光海照亮展厅,整个空间都笼罩在幽远、神秘的气氛中。
雷音第一次走进这里时,真的被震住了,但现在,她几乎已经习惯了。没有再看一眼,她兴冲冲地跑出“木之间”。当她注意到斜刺里冲出来的那个绿色的东西时,已经晚了一步。
她尖叫着,绊倒在同样在尖叫的那团绿色上,和它滚成一团,滚过博物馆大厅,一直撞到楼梯才停下来。她挣扎着挥舞双手,想抓住点东西站起身,却捏住了某种软绵绵的东西,那玩意在她掌心发出快要断气的“咕咕”声,她赶紧甩开手,忍痛跳起身。
“……你怎么在这里?”雷音瞪着被她甩出去的绿东西,气喘吁吁。
那一团绿色摇摇晃晃地爬起来,抱怨:“当你只是来拿点瓜地马拉的豆蔻香气,却被一个人撞飞、又差点被掐死时,你还以为她会说点别的呢。”
雷音揉着疼痛难忍的肩膀,没好气地说:“对不起……不过只针对差点掐死你那部分。”
“哦,很合理,我接受了。”她的谈话对象耸耸肩。
那是一只穿着酒保服、双腿直立的青蛙布偶,站直后头顶勉强够到人的膝盖。耸在圆鼓鼓脑袋顶端的大眼睛是它作为青蛙最明显的特征,细长的四肢和直立的站姿却更接近人类,应该是玩具设计师的别出心裁。但是,它正开口说话这件事,显然是设计师没料到的。
“看到超级新人今天也在忙着填充容器,我很欣慰,世界上至少有一个人没空在酒吧给我添乱。”青蛙俯身捡起摇酒器,背起来,“所以,我很遗憾向你传达这个消息——有人希望你过去。”
“谁?”
“你所有朋友中我最想赶出去的那位。”
“阿湛?他回来了?”
“我敢说他看到你反应飞快不会有多高兴。”
雷音不禁嗤笑。名叫弗洛吉的青蛙布偶在“白塔酒吧”担任酒保。当她第一次走进酒吧,看到一只穿酒保服的青蛙玩偶借助遍布店内的粗短木杆蹦跳在酒柜之间,搬动伏特加,将威士忌浇上球状的冰块,往朗姆酒中注入柠檬糖浆,边做这些边哼歌,还时不时借助摇酒器的光滑表面整理自己的领结时,她呆滞了整整十秒,然后夺门而逃。
但现在,她已经能和弗洛吉正常交谈了。当她尽力忘记对方是青蛙这个事实后,她发现她还挺喜欢和它说话的。
“总之,消息我带到了,来不来随你。”弗洛吉挥挥带蹼的手,背着摇酒器一蹦一跳地上了台阶。
雷音对着它的背影问:“阿湛找我有事吗?”
“这要看你怎么定义‘有事’。他说有款游戏想推荐给你,但这恐怕只是借口。他其实是觉得你需要放松一下——对那只野兽来说算是惊人的体贴,我得说。”弗洛吉边评论边蹦跳,小小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楼梯拐角处。
雷音抽搐着嘴角站在八边形大厅中。楼湛对安利游戏的热情,她已经充分见识过了——过去两个月里,几乎每一天都要被迫见识。最可怕的是,他的安利对象往往真的会被他推坑,至少她就好几次一大清早看到洛兰满眼血丝地出现在食堂,口袋里露出掌机的一角。
可以的话,真想躲避楼湛的安利教室。
但是,在度过了被课程与练习塞满的一天后,她内心深处确实正开始产生一种憋闷的紧绷感,堆积起来的疲劳需要宣泄口。和朋友聊聊天消磨时间不是个坏主意——如果对象中包含楼湛,差不多就是个好主意了。她决定一旦楼湛提出借掌机给她,就拿严师洛兰做挡箭牌。
不过,去酒吧之前,还有件事要做。
她下意识摸摸腰畔容纳了桦木香的剪刀,兴奋地奔上楼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