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搞定后,雷音穿过横跨冰湖的白桥,顺着旋转阶梯走下耸立冰湖中央的霜色巨石,来到“白塔酒吧”门口。正要推门,门从里面开了。
“……就把你丢去湖里打水漂。你的肚子那么圆,应该能在水面弹五次。”一名红发青年一边回头威胁店里的谁,一边迈步而出。店内传出弗洛吉的大声嚷嚷:“你可真是个友好的客人啊,我都想给你赠餐了。浸过苍蝇的蛋酒合你胃口吗?”
“浸过苍蝇的蛋……喂,不准这样浪费食物!”红发青年重新停步。
雷音轻咳一声。青年受到惊吓,转过身。阴影落在他脸上,赤色独眼看定了她。
“……什么啊,是你,我还以为你不来了。”楼湛咂砸嘴,紧绷的表情线条却明显缓和了些。他跳下台阶,边走边把耳机塞进口袋。
雷音嘿嘿笑道:“处理了点事情,来晚了,抱歉。”她歪过身子往门里瞄,“你们散场了?吹空没和你在一起吗?”
“没有。其实他刚传来求救消息说,他被突然倒下的书山埋了。嘁,那白痴,成天迷迷糊糊的也不知道在干嘛。”楼湛嘴上抱怨,脚步却比平时更快,显然正在担心搭档的状况。
雷音闻讯大吃一惊,匆匆赶上去,“他没受伤吗?”
“不知道。还有余裕联系我的话,应该没什么问题,大概……啧,这都第几次了啊,经验值都刷多高了?好歹也该知道护住头吧?连这都不知道的话,我可真要把他……”楼湛的答话不知不觉就变成了恨铁不成钢的自言自语。雷音为了听清他的话,走得急了点,不小心踩进两块岩石间的缝隙,身体顿时失去平衡,惊呼溢出喉咙。
——要掉进湖里了!
惊恐的念头掠过脑海。她竭力试图站直,身体却一个劲地倾斜。湖面森森荡漾的粼光侵入她的视野,她条件反射地屏住呼吸。
忽然,手腕一紧,下坠的势头陡然停止。
“没事吗!?”楼湛大叫,用力将她拖回湖岸。雷音摇摇晃晃地站直,忍着心脏狂跳的痛苦,喘气道:“……没、没事,多谢了。”
楼湛深吸一口气,眉间浮起恼怒的细纹,“我说,你也是吹空也是,都给我小心点啊?你要是掉进湖里怎么办?周围又没别人,死青蛙又不会游泳,不是只好我跳下去救你吗?水那么冷,就算是我也会感冒,弄不好还会恶化成肺炎,然后就死掉了!那会害我错过多少好游戏,你有概念吗,啊?”
雷音还没醒神就被他劈头盖脸教训一顿,一下子有点发懵。
寒风从湖面吹来。高处的阴影落在楼湛身上,黑影反而衬得他的瞳光愈发灼亮,燃烧着怒火。雷音从小便不在家人身边长大,和父母也感情淡薄。记忆中,用这种目光看她的人,竟是一个也没有。
紧绷的心弦逐渐松弛。她垂下视线,老老实实认错:“对不起。”
楼湛有点诧异地睁大眼睛,眼中怒气慢慢平息。
雷音默然数秒,突然想到雪吹空还被埋在书山底下,不禁惊呼:“啊,对了……”
“抱歉。”一句低语打断了她的话。讶然抬头,却见楼湛移开了视线,咕哝:“……刚才,我走太快了吧?下次会注意的。”
听他这么说,雷音反倒不好意思起来。楼湛一笑转身,声音恢复了平时的亮度,“不说这个了。话说,拉住你的时候我注意到,你今天香喷喷的……”
阴影覆落。雷音呼吸停滞,肩膀因紧张而微微发僵。
楼湛朝她散发幽香的头发低下头,闭眼低喃:“雪松、晚香玉、蓝罂粟、曼陀罗,还有……铃兰?”他大惑不解地直起腰。
雷音也闻到了,本不该存在的铃兰香气。
湖风轻送,铃兰淡香时隐时现。忽然,她意识到了什么,倏地移转视线——
夜色笼罩的湖岸边,立着熟悉的雪银身影。
洛兰站在那里。
他用疏冷无澜的目光望着雷音,又望一望正朝她俯身的楼湛,恍然大悟一般,绿眼睛微微眯起。
“对不起,打扰了。”他转身就走。
这一瞬,雷音产生一种抱住头狂叫的冲动。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她这辈子头一次听见洛兰向人道歉居然是这种场合!
楼湛倒是很坦荡地直起腰,叫住洛兰:“喂,你不是很早就睡了吗,怎么又在闲逛?”
洛兰略一迟疑,停步,却没有回答。楼湛无奈地叹一口气,抓着头发说:“不想说就算了……你做你的事吧,我去看看吹空。晚安啦,音音,可别被自己身上的安眠香放倒。”他笑一笑,朝雷音挥挥手,登上阶梯离开了。
勾月的光辉随着水纹而荡漾、聚散,环绕冰湖的霜色山壁中透出星星点点的灯光。雷音尴尬地站着,不确定该不该解释刚才的事。洛兰背对她静立片刻,终于迈步——
“等等!”雷音反射性呼唤。
洛兰站住了,她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好半天才憋出一句:“那个……你不想知道吹空怎么了吗?我可以告诉你的。”
清冷话音随风飘来,“他被书埋了,我出门时听到那种熟悉的巨响。”
雷音讪讪低头,“哦,原来你已经知……等等,你听到他被埋了却见死不救!?”
“吹空的书山只有体力笨蛋才搬得动,我倒是不介意你去帮忙。”
“……我就装作没听懂你的侮辱吧。”
“阿湛也会高兴的。”洛兰的语气沾染上一丝尖锐。
雷音一愣,反应过来后不禁面红耳赤,分辩道:“那个,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是吗?”洛兰霍地转身,银发飘飞,碧绿眼眸太过明亮,令人不敢逼视。“你要是这么认为,那你的智力不足可比我最悲观的估计还要严重。”
雷音在诧异和困惑中僵立片刻,渐渐也生气起来,“这和我的智力有什么关系?我的智力好好的,今晚都成功做出‘月光下的桦树林’了!”
“我非常怀疑。”洛兰冷声反驳。
不等雷音出声,他冷冷地说:“从你头发里残留的气味看,你似乎认为‘桦木’和‘桦叶’是一回事,还弄混了两种苔藓的比例,晚香玉进入的时间早了三秒,作为基调的雪松本该隐而不发、直到曼陀罗的香气开始消退,现在却张扬地飘在前调里,像一声刺耳的噪音,彻底毁掉了橡树苔和桦叶营造出的含蓄而微妙的月色——哦,不对,我差点忘了你根本没有加入桦叶,这么一来也就没什么‘月色’可被毁的,倒是幸事一件。不管你为什么忽然兴起调制这种香的念头,你呈现的结果是全然的失败,我现在离你有十米远都闻得清清楚楚。阿湛大概是难以相信你竟会犯下这么多低级错误,才必须凑到你跟前闻个仔细。这就是我对刚才那件事的想法。那么,好了,你认为哪里‘不像我想的那样’?”
他的话音冷淡、刻板,犹如冰弹连发的机关枪,雷音根本没有插嘴的余地。她的脸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紧咬嘴唇,一个字也说不出。
洛兰睨视着她,眼中光辉灼灼,犹如燃烧的冰。
这时,一阵寒风从湖面掀起,他微微打个冷颤,胸中翻涌的热血陡然冻结,徒余一股不可思议缓缓升起。他只是像最近的每一晚一样来湖边散步,没想碰见雷音,更没想爆发出预料之外的情绪。何况今晚出门前,他才刚刚重新确认了五年来的决意。
和“目标”相比,眼前这一切实在荒谬可笑。快点脱身吧,随便讽刺她几句就能结束了。
他张开嘴,发声之前,双耳先听见了压抑的低语。
“……是为了你。”
洛兰的思路一凛中断。雷音蓦地抬头,金铜色长发宛如逆风的鸟羽,在寒风中凌舞不休。她眼眶微红,眼神屈辱,尖锐的词句逐字传来。
“你最近都没有在睡觉——所以我‘忽然兴起调制这种香的念头’。”
短暂的大脑空白后,洛兰涨红了脸,既吃惊又羞愧,紧抿嘴唇默立几秒,终于还是什么都没说。
雷音的目光从屈辱转为恼怒,而后爆作怒火,“多谢你指出我的错误。你真是个了不起的调香师,更是我见都没见过的——超级无敌大混蛋!”
伴着最后那句怒吼,她猛地抡起手臂,锐风呼啸划过空气。洛兰根本来不及躲,就被一个硬邦邦的东西砸中额头。那东西一弹飞向湖面,划出一道淡蓝晶光,“噗通”坠湖。他只来得及辨出那是一枚薰丸而已。
再扭头,雷音早已气冲冲地离开,马尾发梢在阶梯外一闪而逝。
洛兰僵立良久,慢慢吐出胸中空气,揉着额头靠住石壁。冰冷的石头没有带给他冷静,反而令他感到沮丧、懊悔……而且非常困惑。
“我劝你去道歉。”一个声音在他脚边说。
洛兰揉着脸,没有睁眼,“你什么时候来的?”
弗洛吉走过来,双臂环胸靠住石壁,和洛兰并排,眺望月下湖光。“我听见有人对我的游泳技术颇有微词,就出来了,但没想到会见到你。我必须说,你刚才的演讲非常精彩,就算是我也无法更有效地激怒别人了。你在这方面有天赋,真的。”
“你还真是非常擅长安慰人啊,脏兮兮的布偶。”
“这么说你承认需要安慰了,谦逊有礼的男孩?”
洛兰一怔,咂咂嘴,站起来转身走人。弗洛吉站在原地,欣赏着湖光说:“听我一句良言吧,去道歉。那女孩可不会在第二天假装什么也没发生过,不是那种放任别人随便对待她的类型。”
洛兰咕哝:“随便她,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对付。”
“你尽可以想象自己比银河总统还繁忙,连对学徒说三个字的工夫都没有。但你何不诚实面对内心呢——要是不和雷音和好,你就不可能专心干任何事。”
洛兰脚步沉重地步上阶梯,没有反驳弗洛吉。因为他意识到,它说的很可能是真的。
这也是他最困惑不解、深感荒谬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