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雷音气冲冲地上床睡觉，下定决心除非洛兰道歉，否则绝不和他说话。她做好了持久抗战的准备，却没想到第二天一大早，天都还没全亮，她就又见到了洛兰。
当时，她还在梦乡中，听到敲门声后披头散发、睡眼惺忪地打开门，看到门外的洛兰时，整个人都一愣。
他好像又是大半夜没睡觉，不仅脸色憔悴，还处于一种微妙的焦躁不安中。虽然他竭力想显得镇静自若，可演技在看到她的一瞬间出现了一道裂缝，还好他及时控制住了。
“这个给你。”他递出一张密密麻麻的笔记，嗓子像被谁捏住了。
雷音怀疑地注视他两秒，揉揉眼睛，姑且接过笔记。上面是那种她已经熟悉的、漂亮得能当字帖的字。内容则是……好像是某种香的配方。
“‘月光下的桦树林’——”洛兰开口，语速比平时快了三分之一，“是吹空独创的安眠香，个人风格很强。你作为一个全然的外行，在音乐理论和疗愈香两方面都是，成功调制这种香的概率接近于零。再考虑到你不上道的实验操作技术与甚至没有入门的调配理论知识，概率就是零——我可以肯定地说……”
雷音越听眉毛挑得越高，二话不说便要关门。
“等等！”一股力量阻止了门扇的闭合。雷音手劲微松，外面的力道也松弛下来。
走廊外陷入沉寂。廊下蜡烛的光透进门底下的缝隙，雷音能看见中间的黑影。
终于，影子微微一动，洛兰干涩的声音响起：“给你的是改良配方。”
雷音意外地低下头，试图研读那张手写的笔记。这次，没有了睡魔的干扰，她逐渐看懂了。没错，这是“月光下的桦树林”的配方。
但是，有点不一样。
原始配方中那些天马行空的部分被清晰、扎实的指示取代。一些步骤，她昨晚由于不明白背后的支持理论而只能连蒙带猜，现在却一眼就明白自己需要做什么。就算还没开始实际制作，她也立刻意识到，若照着这份配方调制“月光下的桦树林”，成功的概率将大大提高。
——这个……是他一晚上想出来的吗？
雷音看着手中精确到秒的调配步骤，不知该不该坦率地惊叹。这时，门的另一面传来稍显迟疑的问话：“你还在吗？”
“你伟大的鼻子闻不到吗？”雷音哼一声，垂下手，“为什么要给我配方？”
“哦，我希望你读过之后能认识到，你昨晚犯的无数低级错误中，除了五、六处完全是你操作不当外，剩下的一些情有可……”
他还没说完，雷音抬手就去关门。
“……对不起！”急促的话音自门外传来，令她动作一滞。
一门之隔的走廊上，洛兰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我昨晚的发言……不能说每个字都经过了深思熟虑。”短暂停顿，“另外……呃，多谢你。”
这回，沉默的变成了门扇内侧。洛兰面对那扇虚掩的门，手指不知不觉握紧了又松开。
就在他快到承受极限时，门扇“哗啦”张开，雷音出现在她面前。长而浓密的金铜色长发垂下来，刘海有点遮住眼睛，苍白的脸颊毫无表情。
噗通！
心脏剧烈捶击洛兰的心脏。他倏地后退，手臂微抬。
指尖碰到口袋之前，面前的女生抬起头，光色鲜明的眼睛向他投来锐利的视线。
“你以后会好好睡觉吗？”她问。
洛兰的身体渐渐放松。没错，是雷音，当然是她。他有什么好担心的？
“我不能保证。”他垂下手，心不在焉地回答，说完猛然觉得不妙。这里是不是答应对方的全部要求比较好？
没想到，雷音只是盯了他几秒后，无可奈何地叹一口气，“哎……也是，你也有很多事情要操心的。特意帮我写配方……劳你费心了。”
洛兰拿不准自己是不是被原谅了，只能保守地回答：“不用介意，这也是导师职责的一部分。”
“嗯，昨天揍了你很对不住。想想我也挺冲动的。”雷音不好意思地搔搔脑袋，朝他咧开一个笑容，试探着问：“我们和好了？”
陡然遭到提问，洛兰几乎是惊慌失措地回应：“哦，好的，没问题。”
“那就好。”雷音安心地垂下肩膀。看到她和缓的表情线条，洛兰悬了整夜的心终于落回原处。
周围再次安静下来。幽深的长廊中，唯有雷音房门周围的蜡烛亮着光。那些是能感应人类气息的蜡烛。古老的白塔，还未从沉眠中醒转。
“那么……”雷音一开一合地摆弄着门锁，不太自然地问，“嗯，你今天有什么安排？”
这句话提醒了洛兰。他飞快地掏出怀表一瞥，稍微放松了些，“还好，还有时间。”
“欸？”
“五分钟吧。”
“什、什么五分……”
“有点事情，你也要来。还有五分钟可以收拾。”
雷音目瞪口呆，“等等，这到底……”
“穿得聪明点。”洛兰说完，代替她关上了门。
雷音大惑不解地站在门前，片晌，终于决定放弃思考，按照洛兰说的办。她以上学即将迟到的架势飞快梳洗完毕，却在换衣服时碰到了难题。怎样才算“穿得聪明”，她有点拿不准，又不好意思问门外那个人。短暂迟疑后，她将手伸向衣柜里最新的衣服。
一分钟后，她拉开门，一手扣紧鲸鱼手链的搭扣。洛兰靠在对面墙上读书，听到门声意外地一挑眉，“哦，你倒挺快……”说着合上书本，抬眼，目光顿时停滞。
“呃，怎么样？”雷音垂下手，紧张地抚平外套下摆并不存在的褶皱。
她穿上了前不久才拿到的正式制服。
白色外套滚了浅金色的边，水蓝色的花纹刺绣营造出海洋的气氛，并与里面的蓝色短裙相互呼应。腰间特制的皮鞘中插着海蓝色的剪刀“雷刃交响”。
这是专为龙涎香的驾驭者准备的服装，所以虽然是“制服”，款式上却与洛兰常穿的那件毫无相似之处，但都一样精细、合体，突显出穿着者干练的一面。这个意义上，雷音很喜欢这套衣服。
问题是……即使算上她逛街看错价钱那次，她这辈子也没穿过这么高档的衣服。
没问题吗？看上去会不会像穿错了别人的衣服？真的不会很蠢？雷音忐忑着，不敢看洛兰的脸，因此也没发现他一直看着她，神情意外，还有一丝惊艳。
过了大概两秒，洛兰忽然醒神，倏地低头，将怀表和小开本的书塞回口袋，“不错，还可以……挺适合你。走吧，去图书馆。”说完拔腿就走，生怕再在原地多呆一秒似的。
雷音吓了一跳。洛兰居然没有挑她的毛病，这是什么不吉的征兆？她需要赶紧买些粮食屯在卧室吗？
“所以，这到底算不算‘聪明’？”她追上去问。
“……比你的人聪明。”
听到这句，雷音终于放心了，随即又隐约感到，自己的个性好像正在朝不妙的方向扭曲。
两人穿过一道道的走廊和阶梯，走向东面。洛兰说是要去图书馆，雷音却觉得哪里不对。她承认白塔图书馆是个宏伟肃穆的地方，但似乎也用不着特意正装，这么庄严地前往，更何况是在咖啡都没来得及喝一口的大清早……雷音胡思乱想着，憋住了一个哈欠。
很快，两人穿过图书馆的大门，清晨浅蓝灰的天光从头顶洒落。
又一次，雷音打从心底为这座建筑的宏伟、精美而惊叹。半圆形的图书馆大厅高耸而宽敞，穹顶富丽堂皇。高处的一排拱窗令光线充分进入室内，营造出白塔大多数空间难以比拟的敞亮、开阔感。
大厅中央是由桌椅、沙发组成的阅读区，后方的空间则完全被书架占据。高近十米、顺着墙壁的弧度向两面延伸的庞然书架本身便如同一座建筑物。书架分为三层，上两层以旋转阶梯和狭窄的步道与人相通。如此巨大的书架内部不见缝隙地摆满了书，数量难以估计。空气里弥漫着旧书特有的气味。
现在，天才刚亮，阅读区已经零零星星坐了些人，但雷音怀疑其中的几个人——比如在旧书环绕中瞪着无神双眼、眼看要淹死在一杯咖啡里的梧桐丘博士——根本是通宵没回去。白塔的人大多有点阴沉、古怪的学者气质，来到这里没多久，雷音就理解了楼湛当初那句“我这样个性爽朗的正常人才是异类”是什么意思。大概就因为这样，他才很快和雷音玩在了一起。
她跟着洛兰经过一排排贴着“魂体学”“疗愈学”“虫族研究”“调和基础理论”等标签的书架，穿过弧形延伸、沐浴在晨光中的走廊，一排排旧书静立在干燥、凉爽的空气中。
就在这时，一缕与环境不协调的气味飘入雷音的鼻子。洛兰也立刻停下脚步，脸上浮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庄严的图书馆中飘着一缕烟味。
准确地说，是上好的马其顿烟草燃烧时的气味。上个月，雷音付出惨重代价，险些被洛兰谋杀才习得辨别烟草的知识，因此她也知道现在的洛兰对烟味有多么神经过敏。
“这次可不是我。”她赶紧澄清。
洛兰握紧拳头，发出“咔吧”声响。“我知道。”他冷笑，“你在这里等，我去处理一下再来叫你。”说完，他循着烟味大步往前，很快就不见了。雷音慑于他咬重“处理”二字时压抑的杀气，强压好奇留在原地，免得被洛兰迁怒，性命不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