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漫步在书架之间,为了打发时间而抽出一本厚书,一翻开就被里面的插图吓得手一抖,险些把书丢掉。
“千万拿稳。”一个声音在身后不远处提醒,“你手上的是孤本。”
雷音吃了一惊。最近,她逐渐能在别人接近她之前就通过嗅觉预见到他们的到来,有时甚至能准确说出那是谁。可她完全没意识到身后有人,这只有一个解释。
那人在刻意隐藏气息。
她飞快地转身,怀带警惕。陆离事件后,她很难假定白塔中的每个人都值得信赖。
但是,双眼所见让她惊讶地挑起了眉毛。
灰蓝色的晨光透入窗户,在地面洒落斑驳的光影。窗台边倚着一名女性。
她高挑而精干,五官深邃鲜明,金绿色、光泽耀眼的长卷发从一侧肩膀拢下来,垂在身前。下半身套着便于活动的长裤和靴子,上半身却几乎空无一物。一层层绷带紧裹在她胸前,即使如此也难掩她惊人的丰满,这和她裸露在外的结实腹部共同营造出一幅令人目眩的景观。一时间,雷音产生了近似“敬畏”的感情。
“你刚才……是在和我说话?”雷音有点拿不准。这个女人散发出压倒性的魄力,更像是那种目不斜视走路、对目标外的一切都视而不见的人。
可看上去,雷音就是她现在的目标。
女人叹一口气,反问:“傻姑娘,这里还有别人吗?”她的嗓音低沉沙哑,透出怜悯与不耐烦。她一边说,一边毫不掩饰地上下打量雷音,然后评论道:“这身衣服很适合你,蓝色很衬你的眼睛。”
“呃,谢谢……”
“但是,那把插在皮鞘里的小东西适不适合你,我还很怀疑。”
雷音一怔,低头看腰畔的剪刀,“你是说这……”
“就是那个。”女人点头打断,抽出别在腰间的长柄烟斗,动作之利落,就像拔出一把剑。
斗柄上,天光一闪,恰如雷音的警觉。
她倏地向后折腰,从侧面袭来的烟斗间不容发地擦过她的鼻尖,里面飘出马其顿烟草的残香。
某种了悟掠过雷音心头。她毫不迟疑地拔出剪刀,反手扎向女人的腹部,希望迫得她躲闪。谁料到,女人不闪不避,抛起烟斗再接住,斗柄尖端直插雷音的眼睛。她只好在最后一瞬收手,翻滚躲避。
“我就知道你害怕伤人。”身后传来低沉的嗤笑,“和受伤。”
雷音体内涌上一股怒气,肩膀却平稳下沉,旋身与敌手相对,金铜色的双眼中映出高挑女性手持烟斗、逆光而立的身姿。
我能打倒她。雷音告诉自己。
我是要让“雷刃交响”驰骋战场的人。
她缓缓将重心移动到前脚掌,蓦地握紧剪刀,正要攻过去,对手却突然扬起唇角,露出一缕微笑。
“你的眼神,不错。”女人赞许地说。
雷音心生一丝混乱,动作也略微迟疑。顿时,她眼前一花,紧接着脑门挨了重重一击,疼得她惨叫出声,晃着身体半跪下去,死死握住剪刀想反攻,头脑的晕眩却害她连身体平衡都保持不住,只能勉强扶住书架,眼前晃动着那个女人的身影。
她把敲了雷音的烟斗插回腰带,将长发撩到肩后,叉腰俯视她,批评道:“战技却太逊了。我都没用香就放倒了你,这种三脚猫功夫可不叫‘武斗派’。要是对上艾比盖尔、风琢骨或者十伐赤,你还没看清他们的本体就死了。虫族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
雷音头晕目眩地望着这个女人,想记住她的脸,视线却无论如何也没法聚焦。
——她提到“虫族”……难道她真的是白塔的人……白塔存在这种人吗?
女人凝望雷音,像在研究她晕得有多严重,良久却低喃一句:“但是,你眼里有那小鬼被夺走的东西。”
“……谁?”雷音勉强出声。
女人哂笑一声,直起腰,抓过丢在一边的长外套,熟练地披上,边系扣子边说:“我带过两个学徒,现在都自以为能独当一面了,其中一个甚至被视作‘百年难遇的天才’。但在我看来,他还是个小鬼,很多地方甚至不如你。我说,雷音——”
即将走出书架间的阴影时,女人侧目回望,沙哑的低音回荡在光、暗之间。
“——以后,你要保护他。”
淡蓝色的天光洒落书架之间,灰尘无声地旋转、散落。雷音愣愣地眨一眨眼。女人消失了,甚至没有留下一丝气味。若不是雷音的脑门还在作痛,她几乎要以为刚才的会面、交手和对话都是她的想象。
铃兰花的香气静静散入空气。
“看来,她故意引开我就是为了试试你的斤两。”身后传来清淡的话音。
雷音哑口无言,过了一阵才鼓起开口的力气,“她是谁?”
“‘烟草的悍灵调香师’百里虫绝,公会‘香樟结社’的成员。”
百里……雷音立刻感到她在哪里听过这个不常见的姓氏,不觉扭头去看洛兰。他沉默一下,才轻舒一口气,有些勉强地续道:“我和阿湛各继承了她称号中的一个字,即使在师生之间这也不太常见。更何况,我取得称号时,她还不算我正式的老师。”
隐约猜到的事情得到证实,雷音“哇哦”惊叹,却牵动伤口,疼得她捂住脑门。洛兰不由嗤笑,一边掏出怀表一边说:“她有够粗暴,这是她影响力的一个重要方面。”
雷音敬畏地说:“也是她教会你的重要东西。”
即将掀开表盖的手立刻停住,转而在她额头弹出一个爆栗,再度引爆剧痛。她惨叫一声,眼泪都涌了出来。
结果,由于不合时宜地惹恼洛兰,雷音被迫顶着肿包离开图书馆。她不是没想过奔去医馆消肿,却被洛兰拖住,走向完全相反的方向。雷音询问他们的目的地,洛兰意味不明地回答:“刚和鬼打完交道,我要吃点好的冷静一下。”
但是,两人没有去食堂,而是来到了一扇他们都不陌生的门前。
“这不是阿湛的房间吗?”雷音怀疑地问。她敢肯定楼湛还没起床。如果洛兰是想把他叫起来做早饭,那个后果可比天刚亮就狂敲她的房门严重多了。
洛兰却理所当然地点头,“没错。你快进去把他叫醒。”
“为什么是我!”
“他的房间一旦感应到我的气味就会喷洒致命毒雾,但你和吹空是安全的。”
“……请问你都对他做了什么?”
“什么都没做,也就为了观察触发型噬虫香的效果在他屋里埋过几次陷阱,导致他有几天醒来发现自己身上长满了青绿色的毛,然后有五、六台掌机连带遭殃,里面有些游戏没有存档……”
“基本上,在有常识的人心目中,这不叫‘什么都没做’,而叫做‘活该’。”
两人正在激烈争论,面前的门开了,一张半睡半醒、鬼气森森的脸缓缓浮现。红色乱发垂下来,遮住半边脸。
“说得很对。”楼湛手臂撑住门框,阴沉地开口,低哑嗓音中压抑着疲倦和暴躁,“你们要是马上被我暴揍一顿,也叫做‘活该’。你最好告诉我白塔着火了,已经烧到了这条走廊。”
洛兰平静地回答:“差不多。刚才老师约我和雷音在图书馆见面。”
楼湛的脸色立刻改变,眼神也清醒许多。
“你们想吃什么?”他关切地问。
雷音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这期间,洛兰早报出了菜单,她也结结巴巴地说了两句,对内容没有留下任何印象。然后,门扇暂时关闭,楼湛去换衣服顺带处理那些毒雾机关,在此之前又嘱咐两人去叫雪吹空一起吃饭。获知雪吹空成功活过书山的崩塌,还在等待救援期间配平了一个复杂的方程式,雷音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终于能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事上了。
“你们的……老师,是那么可怕的人啊?”走去雪吹空房间的路上,她不确定地问。
洛兰挑眉瞥她,“你的脑门还不够疼吗?”
“你说她约我们在图书馆见面,难道就为了给我一个下马威?”
“下马威?你误会了。在你头上敲个肿包,对老师来说是在友好地打招呼。她对你挺满意。”
“简单说句‘你好’我会更能感受到她的友好和满意!”
“你在做梦吗?快醒醒。”
雷音不服气地瞪着他。洛兰哂笑,半是嘲笑她,半是自嘲,嘲笑自己竟也渐渐习惯了她这种目光,就像习惯她风风火火的足音、总是太吵的笑声和鸟羽般被速度拉伸的金铜色发梢一样。一开始他感到恼火,其实到现在都很恼火,但恼火——这样温热的感情,于他已很久没有过了。
“阿兰兰?”雷音察觉到他的些微异状,凑过来询问。
“你简直不像真的。”洛兰喃喃。
“呃,什么?”
“……没什么。”洛兰定定神,将手伸进口袋,接着前面的话说:“总之,和你打招呼是老师的主要目的,但不止这样。”他将一样东西递出去。雷音接过。
那是一枚薰丸……不止如此,是一枚情报丸。它表面残存着马其顿烟草的气息,显然就是靠这个引开了洛兰。然而,真正重要的是溶解在薰丸中的东西。
——来自调香师公会“香樟结社”的工作委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