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助沿固定路线穿越空间的火车旅行没有定点传送的“曲径”那么快,但是舒适得多,而且沿途风光绝对值得一观。下午三点,正当雷音饱览枯草原的风光时,洛兰提醒她,他们的目的地快到了。
“这附近?”她诧异地眺望窗外。和缓起伏的原野上稀疏分布着几棵树,岩石露出地面,一派壮阔风光,但不像她在薰丸中读出的地点。
然而,她话音未落,窗外景象陡然转变。
十几排铁轨在地面并行、交错,电线在半空纵横,一排排低矮的混凝土建筑外可见远处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雷音一路上已经见过许多次类似的场景变换,但这回风格跳跃太大,她还是被震住了。
火车开始减速,站台在窗外掠过。和简陋的针叶林车站迥然不同,那是气派、宽阔的火车站,站台上人流络绎不绝,咖啡厅、杂货店为旅客提供便利。许多人在等车,靠着行李、翻弄报纸、匆忙地吞咽三明治、扫视挂钟和电子屏……再正常不过的景象,却令雷音瞠目不已。
她扭过头,完全不想掩藏自己的怀疑,“我们……难道要在这里下车?”
洛兰站起身,拉平袖子,径直走向车门,“我还以为你会很高兴回到大城市。”
“问题不在于我高不高兴……”她没说完,车门自动打开,洛兰走了出去。她神经质地瞥一眼站台的候车人群。没有人作出特别的反应,好像再也没什么比一节古董火车厢停靠在站台边更自然的了。
这时,车厢剧烈地一抖,仿佛在因雷音的磨蹭而不耐烦,她只好硬着头皮下车。车门立刻在她身后关闭,火车飞也似的驶走了。与此同时,广播传来列车即将到站的播报,等车的人们纷纷拎起行李上前,只有雷音和洛兰逆着人流往出走。
“在人多的地方,阿尔斯维号会用蛇麻草与岩兰草安抚人群中的怀疑,菩提花强化他们的信任。他们会相信在站台边看到一节古董火车厢是正常现象。”洛兰解释。他们穿出人流,走在高耸、壮观的钢骨顶棚下,踏上自动扶梯。
雷音感到难以置信,频频回头,“但它只是一节火车厢……”
“一节比你更精通香的火车厢。”
雷音想了想,承认自己无法反驳这句陈述。
他们离开火车站,来到纷繁扰攘的站前街道,空气中流淌着粘稠、浑浊、独属于大都会的气息。她上次意识到这股气味时,险些在城市街头晕倒,幸亏雪吹空路过,帮她度过一劫。那之后,她绝大多数时间都沐浴在白塔的清新空气中,现在却被迫再度忆起城市的味道。她费了好大劲才忍住掩鼻的冲动。
“这种……气味,我慢慢就会习惯吗?”她闷声问洛兰。
洛兰疑惑地回过头,过了几秒,好像理解了。“哦,对了,我忘了你的情况。”
“哪方面?”
“你不是天生就拥有‘鼻子’,和很多调香师都不一样。对我来说,世界的气味一直如此,反而不太能想象你从前闻到的世界,就好像我一直不太能理解眼睛对一般人的重要性。”和她说话的同时,他抬起手,拦下正从后方驶近的出租车。
雷音哑然。她是去见棠罹那天忽然获得“嗅觉”的,而洛兰是天生的调香师,她早知道这点,可现在才忽然意识到,这使两人对世界的看法产生多大的差异。她至今仍习惯用眼睛确认事物,哪怕鼻子早已告诉她答案。她隐约意识到这一点很重要,可当下她无瑕深思。
两人坐进出租车。司机询问目的地,洛兰简单地回答:“向西开。”同时,雷音闻到一股淡淡的菩提花的气味。司机毫不迟疑地发动了汽车。
洛兰将车窗摇下一线,城市的空气吹进车内。他闭着眼睛,手指轻敲座椅,偶尔通过风中气味的变化给司机新的指示。出租车驶过一个又一个街区,窗外的景象逐渐改变。突然,遮蔽的建筑散开,一座巨大的摩天轮出现在河川对面。雷音眼里顿时迸射出光芒。
“快看快看,那么大的摩天轮!”她猛扯洛兰的袖子,他皱眉斥一声“别闹”,继续专注在气味中。雷音没趣地收回手,恋恋不舍地望着摩天轮从视野中消失。
窗外,河川与住宅逐渐被现代化的写字楼取代。终于,出租车在一栋造型突出的大厦前停下。两人下车后,雷音立刻感到一阵亲切。尽管她此前从未涉足这座城市,却已经在薰丸中熟悉了这条街道的气味。必须承认,这给了她比单单一行文字地址更多的安心感,缺点则是若没有洛兰,她很可能根本找不到这个地方……
两人穿过马路,走向大厦。根据薰丸中的消息,这次的感染者是跨国集团的大佬,由于独生子意外身亡的事故而灵魂生变。面前直耸入云的大楼前矗立着铭刻集团名称的石碑,进出大门的男女个个衣装正式,给人一种精明强干的感觉,充分让雷音感到自己的格格不入。一想到等下还要见到集团总裁,雷音的胃一阵痉挛。要不是洛兰正目不斜视踏上阶梯,她真的很想逃跑。
紧张之中,她注意到一件奇怪的事,便问道:“怎么还没闻到那个……呃,臭味?”
按照她之前的经验,如果感染者就在大楼里,走到这里早该闻到腐烂灵魂的恶臭了。
“你没注意到我们是优哉游哉坐火车来的吗?”洛兰登上台阶,穿过自动门,“感染者的灵魂目前只是I度腐烂,症状比较轻微。老师的薰丸有提到这一点。面对情报,你应该更加专心。”
他话音刚落,前台小姐急急叫住他们:“等一下,两位!你们有什么事吗?”
“你去试试。”洛兰说着,径直走向电梯,丢下雷音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
——什么“我去试试”,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到底是要我干什么!
眼看前台小姐站起身,有种要去叫保安的征兆,雷音心一横,转身走向她,强迫自己挤出最动人的微笑,“不要紧张,小姐,我们只是……只是……对,只是世界卫生组织的调查员,来你们这是为了做一个关于白领阶层心理健康的调查。”
说完,她拔出剪刀。
前台刚有些放缓的脸色倏地变白,整个人后跳一步,张开嘴就要叫人。
在那之前,海蓝色剪刀上缠绕的波浪花纹涌动起来,如同音乐喷泉一般,以高低错落的水花编织出自容器内召唤菩提花的标记。标记完成的一瞬,一股沉郁的甜香飘进空气。前台的动作稍微停滞,可她眼中的怀疑、惊惧丝毫未减,还多了一分混乱。雷音的心脏微微一沉。
——怎么会,菩提花应该能让她相信我的……明明阿兰兰对出租车司机用的也是同一招?
正混乱时,一股鲜冷的香气飘过来,闻上去有点像冒着雪白泡沫的冰啤酒。是蛇麻草。
香气散开,雷音在前台身上看到了她原本想制造的变化——肢体、表情逐渐放松,脸上甚至浮出了微笑。
“原来是这样。”前台和蔼地说,“我忘记有这项预约了……几位当然预约过吧?”
“毫无疑问。”有人在雷音身后说。她一怔回头,瞥见一位陌生的少女。
前台抱歉地点点头,坐到电脑前握住鼠标,“那我再确认一下登记表……”
少女无视雷音走上前,衣角带风,细白如嫩葱的手指按住了前台握鼠标的手。
“我们预约过了,为什么要为你的糊涂而耽误时间呢?”她嗓音轻柔,一字一句却异常辛辣,“不要让别人为你的错误买单,是每个成年人的基本吧?我们的时间可是很宝贵的,和每件事都能抱着悠闲心情再三重复的你不一样。虽然不太明白你是怎么得到这份工作的……但既然坐在这里了,至少不要给客人添麻烦,如何?”
伴着她的话音,一股甜香仿如苹果乍然破开时的水雾,迸向四方。前台的微笑渐渐消失,嘴唇颤抖。雷音目瞪口呆,完全不明状况。
接着,她震惊地看到,前台眼里涌出了泪水。
“我不配在这里工作。”她声泪俱下地悔过。雷音张大嘴巴。
“意识到自身的无能,便该好好反省。”
“我的存在就是对公司犯下的不可饶恕的罪行……”
“好孩子。彻底反思自身的罪恶,神也会原谅你的。”少女微微一笑,拂开耳畔摇曳的青丝,不再理睬阴云罩顶、就快跪下的前台小姐,回过身。
饶是雷音正头脑混乱,此刻仍不自禁地想,世上竟有这么漂亮的女生。
女生和雷音差不多年纪,身材匀称,气质稳重,身上穿着黑色镶红的学生制服。乌黑光亮的鬈发垂在下巴旁边,露出纤细的脖颈。皮肤雪白细腻,五官清丽绝俗,挺拔的站姿有种凛然之美。
然而,或许是那双墨黑明眸的外侧以大红色颜料描画出上挑眼角的关系,雷音总觉得她的眼眸深处敛藏着妖艳的光华。端庄与放荡,截然相反的气质在她身上交织,这种激烈冲突的矛盾令人几乎无法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