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音下意识握紧剪刀。经过刚才的练习,她不用一秒钟就可以调制出连地狱守门犬都能驯服的香气。但是,洛兰迈开步子,不动声色地挡在了她前面。
“我们是无国界医生组织的成员。”他眼也不眨地说,“我们很关心里间那位先生的健康状况。请务必允许我对他进行诊察。”
秘书一边的眉毛微微挑动,“据我所知,我的老板身体棒极了。”
“他的健康严重受损,但并非在身体层面。”
“我不确定我明白你的意思。”
“他的灵魂——”无视雷音的诧异,洛兰直接说穿,“正因过度的悲伤而腐烂,名为‘虫’的怪物寄宿其中,以‘悲伤’为食粮,终有一天会将他的灵魂彻底吞噬。”
秘书嘴巴微张,好像戴在脸上的精干面具裂了一道缝。雷音很理解他,要是哪个正常人听见洛兰的话不是这种反应,那才叫见鬼了……所以问题就是洛兰这家伙到底在搞什么飞机!
办公室内逐渐飘开一股温暖而深邃的香气。秘书怔愣片刻,面具的裂缝逐渐扩大,变成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笑容。
“灵魂?这就是你想说的?我明白了,确实也算是一种‘医生’。”他的笑容陡然消失,镜片后的眼睛放射出冷酷、轻蔑的光,“这里不欢迎神职人员。两位,不管你们是怎么混进来,又是怎么说服我的同事接纳你的,我恐怕必须要求你们离开,立刻。”
香气弥漫。洛兰不为所动,“里间的先生正处在生命危险之中,我只需要三分钟。”
“我要叫保安了。”
“他最近,难道不是自闭寡言,集中力下降,无法长时间专注于任何事情,只在谈论那起丧子事故时一反常态,而且他谈起来不分对象,屡屡让周围的人陷入尴尬?”
秘书脸色一变。洛兰上前,绿眼睛里闪动着隐微的光,“他难道不是每时每刻都沉浸在情绪之中,彻底忽视工作,比起从前像是变了一个人?他的症状难道不是近期突然恶化,却没有任何明显的外因?他难道不是每一天都比昨天表现得更糟,公司中已经出现了流言?就是现在——”他眯起眼睛,轻声说:“我们在这里吵翻天,他却连出来看一眼的兴趣都没有。”
那股香气盈满房间,逐渐散入走廊。秘书铁青着脸瞪视洛兰,像在掂量这个人有几分可信。洛兰坦然接受他的注视。雷音紧张地望着洛兰的背影。他快成功了,如果他的目的就是逼得秘书让步的话。但他的肩膀却越发紧绷,好像在提防一根随时会崩断的弦,令她不解。
走廊的人声、足音隐约传来。终于,秘书张开嘴,却没来得及说话。
一直紧闭的里间房门敞开来,腐鱼的臭气陡然转浓。一名鬓角泛银的老人站在那里。
“送客人离开。”他直接对秘书吩咐,看也不看另外两人。
雷音急了。从老人身上传来的气味,是他被虫族寄生的最明显的证据。她忍不住开口:“你的灵魂……我是说你的状况很不妙,最好——”
“灵魂,”老人将目光移向她,声音疲惫,却仍威严,“每个人只要负责自己的一份就够了,小姐。”
雷音一时语塞,偷偷瞄洛兰,却看到他轻轻地摇头。她叹息一声,不甘又不解地松开剪刀。
“既然这样,我们就先告辞了。”洛兰向老人微微颔首致意,转身,从秘书身侧穿过房门。雷音紧随其后。她不禁注意到,洛兰的右手直到此刻都插在口袋里。那里面放着“禁色六芒星”。
电梯下行时,洛兰周身笼罩在低气压中,雷音都不敢和他说话。
电梯在大堂停下。他丢下一句“在这稍等”便走向前台。雷音看到他拿出怀表,放出一丝香蜂草的香气,强行将前台小姐拽出罪恶感的阴云,后者恍如梦醒般抬头。
洛兰和她交谈几句,皱皱眉,不动声色地释放些许菩提花,激起她的信任,使她愿意开口,途中持续以微量的月桂和天竺葵煽动她的表现欲,令她更加健谈,而他只是专心聆听,偶尔点头,鼓励她继续。雷音看得出,他正在得到他想要的信息。
——他从小就在白塔,经历了多年的专业训练和实战磨练,当然和我不是一个等级。
尽管她这么告诉自己,却仍禁不住感到自卑。他娴熟、自在地运用香气,就像运用母语。他借助香气对灵魂的影响在交涉中占据上风,就像一个谈判专家运用言语和姿态实现同样的目标。这些她都还做不到。
——只要我更加勤奋地练习,我就能像他一样,不至于像现在,当他面临不容轻忽的工作时,立刻被抛在一边……
她原本是想激励自己,却只在心中煽起闷燃的焦躁。她又想起,之前在白塔进行噬虫香的练习时,她解锁“雷刃交响”,用尽浑身解数,却无法逼近洛兰身周五米。他自始至终站在原地,连眼皮都没掀一下。
——这样的我,“保护他”吗?
想起百里的话,雷音困惑又自嘲地叹了口气。
这时,洛兰结束了询问,边往大门走边朝雷音招手,她跑过去,途中的一瞥发现前台小姐精神百倍地投入了工作,和之前消沉的模样判若两人。
“我向前台了解了一下感染者的情况。”穿过自动门时,洛兰说,“总觉得他的表现不太自然。”
雷音也很在意感染者微妙的态度。那个人对自己灵魂中发生的事似乎并非一无所知,却放任状况继续恶化,甚至拒绝治疗。这种例子,她在书里也没见过。
但现在,她还有一件更困惑的事。
刚才在办公室,当秘书开门现身,洛兰经过雷音走向对方时,他轻声向她抛出了“龙涎香”三个字。召唤本命香不需要多大动作。她在他的掩护下,轻而易举便令香气充满了整间屋子,但除了令香气和恶臭混合、营造出匪夷所思的气味外,似乎没有引起任何变化。
“你为什么要我放出龙涎香?”她问。
洛兰快步走下阶梯,“为了测试你够不够机灵。”
“……啥?”雷音嘴角抽搐。
“工作中与同伴的默契很重要。”洛兰走出大厦的阴影,夕阳落在他脸上。“就算对老师那种级别的噬虫型调香师而言,虫族大将也是棘手的对手。但两名调香师,就算各自的实力都不比大将,他们联手却能将大将逼进死路。假设我有一天竟然沦落到要和你联手的地步,我希望你至少能理解我的指令。”
雷音张张嘴,却说不出话来。洛兰的话……当然很有道理,但这就是他暗示她的理由?为了训练默契?在那种场合?
洛兰无视她的疑惑,拦下一辆出租车,“这次的委托确实有些微妙的地方,晚点我和阿湛联络后再计划下一步。”雷音满头雾水地点点头。
两人坐进出租车。这一次,面对司机的询问,洛兰直接报出了目的地名称,还特别吩咐绕道河边前往。出租车驶过城市,河川的开阔景色掠过窗外。河对岸,高耸的摩天轮刚刚点亮灯,五光十色,分外美丽。
“又看到了,摩天轮!”雷音兴奋地转向洛兰,却发现他倚着车窗睡着了,表情难得地放松了下来。
看着他线条柔和的睡脸,雷音心中一动,隐隐明白了他特意绕道河边的原因。
于是,她扭头再次望向窗外。披灯挂彩的摩天轮很快便看不见了,她不自觉的笑却又停留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