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风劲烈，夜雾散开。出租车停在路边，高耸的摩天轮在这个距离望去，有种难言的压迫力。就算雷音再怎么乐观，也不可能认为洛兰大半夜跑来这里也是为了让她观赏摩天轮。她压抑着紧张步入黑暗中的河岸公园。地上散落着枯黄的叶子，四处阗寂漆黑，洛兰却闭上了眼睛，往各个方向绕行几步，然后睁眼走向某个方向。“这边。”
雷音跟上去，“你闻到了什么？”
“‘控制欲’的腐烂气味。”
“……我怎么没闻到？”
“‘控制欲’通常都隐藏得很深，气味也不太明显，需要一些经验才能察觉。”
“但是，你在酒店就闻到了？”
“不，我在酒店察觉的是‘子母锁魂香’之‘子香’的异动，就在这附近。”
听到“子母锁魂香”几个字，雷音险些被突出的地砖绊倒。这不就是之前害她被洛兰拖着满白塔乱跑的凶器吗，为什么突然又听到这个名字！
仿佛察觉到她的心思，洛兰低笑一声，解释道：“子母锁魂香是以青蚨的翅为原料调成的香。香散之前，‘母香’携带者能感知到‘子香’携带者的存在，后者也不能离前者太远，具体多远算‘太远’则视香的浓度而定。如果非常淡，活动范围可能像现在这样遍及整个城市，以至于对方根本不会察觉到子香的存在。我当时种在你身上的子香……嗯，比较浓。”
“……那已经不是比较浓，简直超浓了吧！”雷音喘口气，摸摸炸起的毛，压低嗓门，“所以这回中招的是哪个倒霉鬼？”
公园到了尽头，一片广场从这里延伸至河边，摩天轮以几欲覆压而下的势头俯视他们。洛兰暂时止步，隐身树影之中，再次闭上眼睛，边确认气味边回答：“没有弄错的话，是一只成虫。”
雷音微微一惊，反射性靠近洛兰一点。听他之前的说法，晚上跑出来是因为白天的工作还没有结束，可白天里她并没有碰到虫的印象。
忽然，某个可能性掠过脑海，害她惊呼出声：“难道是棠……”
“不，我想不是。”洛兰轻声打断她，睁开眼睛，视线越过广场，望向某个地方。雷音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却只看到河岸黑黢黢的树影。四周一个人都没有，安静得可怕。
一阵河风吹起，雷音心中一动，鼻翼微微翕动，在风中捕捉到一缕带着漂白水味的腥臭。紧接着，一道人影晃晃荡荡地走出树影。雷音的心脏顿时提到了嗓子眼。
“……就是那个人吗，你说的虫？”她紧张地询问洛兰，不自觉抓紧剪刀。
洛兰却微微摇头，“不，那只是一名因‘控制欲’而灵魂腐烂的感染者。虫族的灵魂不会散发臭味。”
“那……虫在哪里？”雷音紧盯感染者。
“应该很快会出现了，锁魂香显示他就在附近。同质感染者的灵魂，对虫族而言是恢复元气的最好药品。他随时可能现身袭击这名感染者。”
“那只虫受伤了？”
“没错，伤在你手里。”
雷音大吃一惊。他在说什么？为什么他知道她伤到一只虫的事，她自己却完全没有印象！
她正呆愣，洛兰身周的气氛突然变了。旋即，风向改变，她闻到了一股陌生而熟悉的血腥气。类似的气味，她只闻过一次——陆离的身体被无数冰柱刺穿的时候。
那是虫族血液的气息。
血腥气弥漫，一道巨大的黑影从摩天轮顶端扑向地面，而感染者正从摩天轮下方经过。
雷音的瞳孔骤然收缩。
洛兰倏地拎起怀表。
不等他有任何动作，雷音像离弦之箭一样冲了出去，边跑边从鞘中拔出剪刀，抛上半空，大喝——
“撼鸣吧——‘雷刃交响’！”
一道从天而降的闪电劈开夜雾，准确击中飞旋半空的剪刀，将它劈成两半。双刃在“嘶嘶”爆鸣的电蛇间拉长、变形，坠回雷音身畔。她在奔跑之中收拢手指，反手握住海蓝色的双刀。她在心中呼唤龙涎香。一道流光顺着刀刃流淌，变作锋锐的刃。
她暴喝一声，足尖用力蹬地，爆冲向前，刀刃在空中拉出一道锐急的弧，从感染者错愕的面孔前划过，横削他头顶，闪着微光的刃直袭坠落的黑影。
电光石火之间，黑影倏地一闪，如遭遇疾风的纸鸢般滑向一旁，擦着刀刃避开了致命伤。雷音跳跃力尽，坠落，蹲伏在地，惊讶得眼睛都直了。第一反应是——不可能。
谁也不可能在半空中做出那种动作。这完全违背了科学。
怔愣之间，黑影扇动两对巨翼，掀起一阵裹挟血腥气的风，驾着风速飞起。雷音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黑影便绕到了她背后。一股寒意渗入后颈。她竭尽全力再度跃起，黑影却比她更快，一眨眼便迫至她动作与视线的死角。她心中默念糟糕，咬紧牙关撑起身体。
——你很厉害，但不要以为我就好惹。
拼着受到一击的代价，雷音跳转身，双刀舞出刀花，向敌人发起强攻。然而，夜空上方某种莫可名状的光亮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心中一动，稍稍掀起眼睑。
透过飘扬的额发，她看到了“那样东西”。
在夜空下闪烁微芒、展开机械双翼的金色天文钟。
喀嚓，轻微的响动如同禁咒解锁的信号，成千上万的齿轮蓦然转动，拉动三组指针风车般疾旋。伴着劲急的机械音，大量符文出现在雷音身周的地面、天空，其中有几个她依稀记得象征着乳香和杏仁，更多的她见都没见过。符文的排布方式非常复杂，远远超出了她的理解，但她勉强看懂了其中一些基本原理。
一股混杂惊恐的难以置信涌上心头。雷音大声诅咒，缩紧肩膀、护住脑袋，只是出于条件反射。实际上，现在做什么都没有意义了。
所有符文同时亮起，猛烈的光线伴着狂风拔地而起。
光辉如有形质一般，被风切割成千万张锐利的碎片，沿着旋风的切线向外激射。平地上仿佛卷起一股闪烁光芒的刀片龙卷风，将黑影、感染者和雷音全部卷了进去。
雷音紧闭双眼，每一刻都有数不清的刀片撞在她身上，化作沁人的香气飘散。她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防御香正被迅速削弱，灵魂逐渐感受到噬虫香撞击防御墙的巨响。那响声中蕴含的狠戾杀意，令她脊背升起一股寒意。
——我会死。
这念头掠过她脑海的一瞬，防御香“哗啦”崩碎。但是，噬虫香的风暴也像算准时间一样吹尽了。
死寂覆落广场。
白雾好像畏缩着什么，远远徘徊，不敢靠近“禁色六芒星”的光辉。感染者倒在地上，应该是在噬虫香掀起的同时受到了某种保护，没有受伤，却因为惊吓与冲击而晕厥过去。
愈加浓重的异族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提醒雷音现在不是发呆的时候。她轻喘一口气，握紧双刀。这时，身后传来一道命令：
“退下。那不是你能应付的对手。”
是洛兰，但雷音几乎对此产生了怀疑。
他的声音里有种冷酷，和平时大不一样，甚至令雷音产生了再次被卷进噬虫香风暴的错觉。她微微打个寒战，一步步后退。
铃兰淡香随风飘来，雪白的人影与她擦肩而过。
雷音侧转视线。然而，河风吹起洛兰的银发，她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走向白雾，“禁色六芒星”的光辉逐渐照亮他的面孔。最终，他在展开的容器下方停下脚步，掀起眼睑。倒映白雾的碧绿双眸，宛如结冰的潭水。
“你果然是虫。”他对浓雾深处的黑影说。
黑影中飘出一丝嗤笑，“你不是从一开始就在怀疑吗，调香师？”
说话间，那庞大、异样的形态在雾中一点点地收敛，最后只保留了普通人类的轮廓。血腥气被风吹散，雾中人缓步向前。
洛兰凝视着对方说：“真正确认却是在看到你对龙涎香的反应后。”
“哦……？我以为我表现得足够镇静了。”
“太过镇静。充满房间的龙涎香固然会重创虫族的灵魂，却也足以显著影响人类的情绪反应，可你毫无反应。我恐怕只能理解为，你，一只成虫，为了忍耐龙涎香带来的痛苦已经竭尽全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