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总是深情地谈论母亲,可在调香师的世界,说起“母亲”,通常指代的是一种残酷、凶险得多的存在。
——虫后。
她们是最特殊的虫,不具备战斗力,却拥有对虫族而言最重要的能力:产卵。
没有人真正了解虫后的诞生机制,也没有办法调查当前世界上究竟存在多少只虫后,但还是有一些确凿无疑的事情。每一名虫后从诞生的第一天起便不断散布虫卵,由此繁衍出独属于她的虫群。她是虫群中最核心的成员。既是母亲,又是女王;既是每只成虫奉献忠诚的对象,又是以独裁统治君临虫群的绝对领袖。没有哪只虫能够违背“母亲”的命令,遑论背叛。
对调香师来说,永远藏身于虫群最深处、被“孩子”们重重保护的虫后,多少有些被神化的意味,以至于人们经常忘记,她们也曾经是人类,拥有人类的父母、亲族与朋友。
在这个意义上,倘若洛兰认识一名后来成为了虫后的女性,那也没什么不可思议的。但是,雷音隐约感到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因为望着妃天镜飞远、喃喃自语的洛兰,和平时的他不一样。
她不是第一次瞥见他眼底的悲哀之色,却没有哪次像今晚一样,缠裹在深浓的黑暗与无助之中。
那样的眼神,尽管只持续了一瞬间,却深深印刻在她脑海中。她只能想到一个词去描述。
绝望。
光是在心中默念,都令雷音感到仿佛被铅块压住胸口的词汇。
所幸洛兰很快就恢复了正常——至少看上去是这样。他随手治好晕倒在一边、险些被妃天镜挖走灵魂的感染者,随即又赶到城市另一边,像回到自己家一样闯进白天那位感染者的豪宅,治愈了他被“悲伤”腐蚀、被虫卵寄生的灵魂。
疗愈香最后的光芒也消失时,床上的感染者缓缓睁开眼睛。再度看到洛兰和雷音,还是深更半夜在自己的卧室里,他似乎并没有感到非常惊讶。
“我知道你们还会来。”他闭上眼睛,“下午看到你们时,我就知道。”
洛兰皱眉,“你知道我们是什么人?”
“不知道,但我猜……某种教士?”
“为什么你会这样认为?”
“因为我将灵魂出卖给了魔鬼……为了实现愿望。”老人的嘴角自嘲地抽动一次,“很古典的交易,对不对?”
“能描述一下你看到的魔鬼吗?”
漫长的沉寂后,干涩的声音响起在黑暗的卧室中,“我不记得了。”
“先生,这件事非常重要,不容你……”
“我不记得了,我是说真的。我自己也无数次试图回忆,但是,只有那一块记忆——什么时间、发生在哪里、对方的模样……像被挖走了一样,不在那里了。我只记得自己说,想再见到我的孩子。”短暂停顿,“……即使以灵魂为代价。”
洛兰沉默片刻后,又问了老人一些问题,主要关于妃天镜。他是半年前通过正常招聘渠道进入公司、成为总裁秘书的,能力出众,表现优异。他平时有什么奇怪的举动吗?没有,完全想不出来。为什么对他这么好奇?只不过是一名秘书而已。
终于,洛兰宣告放弃,站起身拎起怀表,“深夜打扰,非常抱歉。另外,我恐怕不能让你保留这段记忆。”
“又一段?算了,无所谓,随你喜欢吧。”
怀表的指针开始飞快旋转,渐渐释出萱花的香气,那是忘忧香的主要成分。
忽然,洛兰对床上的老人说:“死者无法复生。献上灵魂不能让你见到去世的人,你只会不再在乎他们。”
忘忧香弥漫开来。老人静静地躺在床上,也不知道听见了没有。
即使听见,他也会很快遗忘。
回程的火车上,洛兰几乎沉默了一路,雷音在担忧与无聊中睡着了。也不知在火车上颠簸了多久,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映着月光望见了洛兰。
他望着窗外的原野,神色平静。悲哀消失了——即使还在,也重新沉进了他内心深处。淡淡的月色照出他的侧脸,长而纤细的雪白睫毛在眼下投落半透明的阴影,绿眸静澈。雷音一时忘记了呼吸。
“对不起。”洛兰忽然开口,仍望着窗外。
雷音暗叹可惜,却也只好不情不愿地坐起来,揉着脸咕哝:“是不是你们所有人都能闻出别人是睡着还是醒了?”
“只是老师的独门秘技,也教会了我,和阿湛。”
雷音尴尬地搔搔头,顺手扯下发带,打算重新扎好乱掉的双马尾。
窗外的景色从原野变成了森林,月光被阴影遮蔽,洛兰却没有收回视线。“我不应该把你卷进去。以那种方式调和的乳香和杏仁会破坏你的灵魂,令你失去掌控生活的信心。”他停顿一下,仿佛知道她要说什么一样,补充,“就算我知道你有防御香。”
其实雷音并没有很介意,只是被噬虫香卷进去的一瞬间有点震惊。当洛兰走过她身边,低声要她伺机绕去妃天镜身后袭击时,她便把之前的事抛到了脑后,没想到洛兰忽然又提起来。他这么认真,她反而有点不好意思。
“没关系,你也是为了救我嘛。而且我感觉你真的很想消灭那个秘书……呃,那只虫。”她说的是真心话,但不是全部。将她卷入的噬虫香中蕴含着冷酷的战意,令人惊叹,更令人不安。只有不惜己身的人,才能那样一往无前。
——我一点都不了解他。
这个念头掠过雷音的脑海。自己的不安源自何处,明明已经知道了答案,心中的焦躁却由于更多谜团与想问又不敢问的矛盾心情而更加强烈。
洛兰阖眼靠住窗玻璃。对于雷音的话,他没有否定,也没有解释,只说一句“你可以再睡一会”便闭上了嘴。沉默就这样延续到了旅途的尽头。
到达白塔后,天色已晚。洛兰留下一句“有消息再联系你”便离开了。雷音虽然担心,却也不知该说什么,只能回到房间,扑倒在床上就睡着了。
接下去的好多天里,她几乎没有见到洛兰,只有一次看到他和楼湛在走廊拐角交谈,后者的表情罕见地凝重。她还没来得及上前搭话,那两人便分开各走各路了。其余时间,洛兰好像从白塔蒸发了一样,也不知在忙什么,就连楼湛和雪吹空也难得闪面。白塔其他的调香师大多个性乖僻,鲜少彼此干涉,向他们打听消息自然也没什么结果。到最后,雷音甚至鼓起勇气,询问了梧桐丘博士。
“洛兰?”胖医师推推眼镜,从病历中疲惫地抬起头,“没有,我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也不知道下次有机会睡满五小时是什么时候。”
“您辛苦了。”雷音抹抹额头的汗,脚底抹油准备开溜,可惜晚了一步。博士一边在病历上书写一边叫住她:“说起来,雷音……你很久没有做过灵魂健检了吧?”
“实际上两个月前刚来白塔就……”
“比我预想的还糟糕。”博士叹一口气,无精打采地说,“新人的灵魂总是不稳定,何况你这期间接触过感染者与虫族,每天呼吸危险的气味,还和白塔最不正经的一群人混在一起,可以说处在极大的危险之中,随时有灵魂腐化的可能——”
“等等,某两个人就算了,不要把吹空也一棒子打死!”
“——尤其你的灵魂,一直让我挂心。”
又来了。雷音暗暗叫苦。两个月前,当她确定要留在白塔后,梧桐丘博士专门把她叫到医馆说:“你的灵魂是典型的海洋调适用型,但是,有些不协调的地方,第一次见你就注意到了。”她一度很担心,可那时的健检并没有发现任何异状,一切都表明她的灵魂再健康不过了。
尽管如此,梧桐丘博士却没有像她一样放下心来,每次逮到她都想抓她重新去做检查,害得她最近看到他都绕路走。唯一的安慰是,博士似乎对谁的健康状况都一样负责任——也许负责过头了。他没时间睡觉,雷音一点都不奇怪。
那之后,雷音费尽心机才从医馆脱身,精疲力竭之余,又感到懊恼。
洛兰在为某些事情操心,而且不需要她的帮忙。想到这里,她便冷静不下来。念及他那晚的模样,她的焦躁中又混进了不安。万一他是在调查妃天镜的“母亲”,万一他又碰到妃天镜、甚至棠罹那种级别的对手……
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那种……他将要独自消失的预感。
——明天,无论如何,一定要找到他问清楚。
雷音下定决心,回到房间,推开窗户,一股清爽的风吹进室内。空气流动间,她肩膀蓦地一紧,鼻翼翕动。她的房间里有一股新的气味,不应该属于这里的——
“鼻子很灵嘛,超级新人,那男孩把你训练得不错。”一道熟悉的声音在她身后说。她回过头,费了些工夫才找到声音的主人。对方太矮小了,存在感稀薄,而且你通常不会期待那样一个东西对你说人话。
“你那是什么反应?真伤人。”穿酒保服的青蛙坐在她的茶几边缘,大长腿垂挂下来,一晃一晃,嘴里抱怨,“好像找到我非常困难似的。我这样一只珍妙的生物,明明应该在第一时间就锁定所有人的视线。”
雷音放松了身体,叹一口气,坐在床上。“指望你们进屋之前先问我一声,是不是奢望太多了?”
“有一点吧。”弗洛吉耸耸肩,“调香师的隐私观念和一般人有点不同。当你吸一口气就知道眼前的人最近三天去过哪里,吃了什么,见过什么人,心情如何……这种情况下,你很难认为走进别人的卧室有多冒犯。”
雷音盯着它,“能说出这番话,至少你很清楚闯进别人的卧室有多冒犯。”
弗洛吉一本正经地说:“我很乐意入乡随俗。”
那至少随点好的俗啊?这话在雷音嘴边打了个转,终于还是没说出来。上一次她和弗洛吉抬竹杠时,等她回过神来,已经端着一杯冒黑气的饮料满白塔乱跑了。那之后她就学会了不要和这只青蛙嘴上交锋。
“你找我有什么事?”她认命地问。
“好问题。你要是一见到我就这么问,我们就能节约很多时间了。”
“前提是你见我之前有一个叫做‘敲门’的步骤。”
“好吧,你要是非常在乎这件事,我也不介意就此告辞,改天先送来卡片,再换上燕尾服,最后抱着花客客气气地敲响你的房门。但我还以为你很急着知道洛兰的行踪呢。”
雷音一下子跳起来,“你知道?”
“多少知道一点吧。”青蛙收回腿,盘坐在茶几边,“你不知道全天下的酒吧老板都兼职情报屋吗?我严格来说不算老板,但凑巧对洛兰有一些额外的关注。”
雷音慢慢坐回去。她这才想起来,似乎听谁说过,弗洛吉和洛兰是差不多时候来到白塔的。早些年,当白塔酒吧还没开张时,弗洛吉总是跟洛兰一起出门工作。他们到现在都很要好,可是雷音找人打听消息时却忽略了青蛙。这令她有点羞愧。
“……多谢你专门来跟我说。”她吐出一口气,紧张地问:“那么,阿兰兰他最近在……干什么?”问完,忍不住又补充,“果然和之前那次工作有关吗?”
青蛙歪过头,漆黑的塑料眼珠里露出一丝怜悯。
“从结论说起吧——你被他遗弃了。”它直截了当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