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兰深吸一口气,腥咸而湿热的空气涌入肺中,气味另一端那无边无垠的开阔感令他的腹部微微痉挛。他压下这股不适,睁开眼睛,转过身。
青空碧海在他面前铺开。码头上人头攒动,随处可见搬运行李和送别的人群,阳光将海水与大地照得闪闪发亮。他不禁眯起眼睛。
一阵“叮铃”细响传来。他警醒地抬头,没等反应就险些被旁边的来人撞倒。
“对不起……哦,阿兰,是你啊,真巧。”雪吹空捡起被撞掉的书,揉着脑门站起身,右耳垂下风铃般的银耳坠发出一阵凌乱的细响。
“……巧个头啦。”洛兰没好气地回应。他认为有必要提醒雪吹空不要边走路边看书,对眼睛不好,尤其是在人这么多的地方,很容易出事。不过,他一抬头便看到楼湛正朝这边冲杀过来,便撒懒闭上了嘴。
如他所料,怒吼降临。
“雪!吹!空!我说过八千遍了,走路就给我好好走!”楼湛劈手夺走搭档的书,丢进自己的背包,那里传出书本碰撞的钝重声音。
“啊,我正看到要紧的地方。”雪吹空心痛地叫嚷。
“真可惜。”楼湛无情地拉上背包拉链,“说起来……你这家伙,到底带了多少书啊?我都没收得手软了。”他呲着嘴将沉甸甸的背包换至另一个肩膀,顺手将刚买来的饮料递给两名同伴。洛兰是罐装绿茶,雪吹空是冰牛奶。后者接过饮料,心情很快变好了。
洛兰喝着绿茶,掏出怀表瞥一眼,时间差不多了。太早、太晚登船都会引人注目,现在刚刚好。
又一阵热风送来海洋的气息,他不禁想到了雷音。不知道她现在在做什么,是不是已经发现他没有信守诺言告诉她后续调查的结果……
他摇摇头,将罪恶感赶出脑海。她待在白塔是最安全的。就算是那只螳螂,也不可能在调香师的大本营现身。这样就好,其他的事情根本没必要把她卷进去。
他收起怀表,转向两名同伴,“我们差不多该……”
一声大叫打断了他的话。
“喂,你怎么又看起来了?”楼湛看着不知何时又掏出一本书的搭档,既恼火又惊异,“亏你能带这么多,也不嫌重。”
雪吹空一边吸冰牛奶,一边含混咕哝:“反正会被阿湛抢走一大半,多带一点也无所谓。”
楼湛张大了嘴,双眼圆睁。洛兰嗤笑:“没想到搭档会算计你吧?”
“……没想到的不如说是他也能算计。怎么办,我竟然有点欣慰……可恶,给我生气啊,楼湛!”
洛兰不禁起笑,移开目光。不知为何,心头竟对楼湛浮起一丝羡慕。
为了压下这份感情,他回身望向码头另一端。
一座庞大、高耸的豪华游轮停靠在海岸边,一层层的船舱犹如冰淇淋千层饼,闪耀着洁白的光辉。船身新刷过油漆,“格利特尼尔号”几个字分外耀眼。乘客正陆续登船,不少人倚着船舷向送别的亲友挥手,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
想起公会调查员提交的关于这艘游轮的报告书,洛兰微微眯起眼睛。那些人的笑脸,在他眼中蒙上了一层阴影。
雷音藏在码头一角,眼睁睁看着洛兰一行人登上游轮,这才不甘愿地承认,洛兰竟真的背着她展开了行动,而且看上去雪吹空和楼湛也是帮凶。
“这群混蛋……”她握紧拳头,愤懑不已。
旁边的旅行袋微微蠕动,紧接着“哗啦”探出一个青蛙头。
“我理解这很让人伤心。”弗洛吉扒着旅行袋开口的边缘说,“不过,再不抓紧的话,你可要错过登船时间了。还是说你终于改变主意,决定回白塔乖乖待着?为了你考虑,我倒是很推荐这种做法。”
“才不要。”雷音赌气地站起来,拎起旅行袋。明明她也从一开始就参与到了事件中,为什么只有她遭到这样的对待?这一点也不公平。
她正忿忿不平,忽然发现弗洛吉竟擅自爬出了旅行袋,顿时大惊失色,反射性连包带蛙藏到身后,发现周围没人才松了一口气,转身低吼:“你干什么,想被抓去做实验吗!”
“我要被憋死了,那个包里足有五十度。”
“非要跟来的人是你吧!?”当初,弗洛吉是以带它同行为条件将洛兰即将登上格利特尼尔号的消息告诉雷音的。雷音虽然头大,却也无法可想,只能屈服。一路上为了躲避周遭的视线,她可费了不少心力。
弗洛吉站在旅行袋上,拉动衬衣领口扇风,“没错,我挺在意这艘船的。就算是一只青蛙偶尔也会有在意的事情,你得学着接受这一点。”
雷音心虚地再度扫视四周,小小声说:“你跟来是没问题……大概没有,但你总不会期待能光明正大地在街上走吧?”
“哦,我对人类的包容力还没有那么乐观的预期,可我至少能光明正大地假装玩偶。”青蛙说完,朝上举起两只手臂。雷音和它对视几秒,终于放弃,不甘不愿地将它抱起来,拎起行李走向远处的豪华游轮。
洛兰为什么要登上这艘船,她还不完全清楚。可对于游轮本身,仅仅通过互联网搜索到的资料,她已经有了不少了解。
格利特尼尔,北欧神话中由金立柱和银屋顶建成的宫殿,在黑夜中也闪耀着光辉。游轮以此命名,也有着足以与名字匹配的豪华设施。每隔半年,游轮上会举办为期三天两夜的高级派对,邀请世界各地的名流参与。由于只有在各界拥有顶级声望的人才会获邀,能登上格利特尼尔号被视作一项荣誉,宴会的邀请函就是勋章。
远远望去,陆续登船的客人确实都仪态不俗。雷音一阵心虚,拿不准自己能否装出那种气质。
这时,弗洛吉在她怀里微微蠕动嘴巴,“我的左边口袋。”
雷音疑惑地将手伸进它说的地方,摸出一个闪闪发亮的玻璃球。
“薰丸?”她更加不解,“里面是……”
“用就是了,别说话。你像在自言自语,简直不能更可疑了。”
雷音闭上嘴,有点紧张地捏碎薰丸。碎片之中没有像她担心的那样喷出惹眼的光或雾。犹如一股轻风吹过,透明的气息裹住了她的身体。她吸一口气,闻到了一股像是木头、旧书与牛奶混合,却又比那更为精微、柔滑的气息,闻起来有点熟悉,让她感觉自己由内而外焕然一新,腰都挺直了些。
“气味是营造印象的第一要素。你要是闻上去就像上流社会的一员,蒙混过关的概率会高很多。”弗洛吉说。
雷音诧异地张张嘴,又适时闭上。比起让她闻上去变高级的气味,她倒更在意弗洛吉。它肯定有“鼻子”,否则无法调出那些美妙的饮料。可通过气味改变一个人的气质似乎完全是另一回事。这只青蛙的真身到底是什么?
弗洛吉又开始催她了,她便暂且放下疑虑,跟在几个登船的客人后面走向舷梯。一位工作人员一一接过邀请函,仔细确认后,微笑着请他们登船。那笑容转向雷音时也没有消失,令她稍微放松了一点。
她递出装帧精美的邀请函,同时在心里为那位被她迷晕、抢走邀请函的贵妇人道歉。
“您是……香洛尔夫人?”检票员疑惑地抬头看面前明显不超过二十岁的女生。他想假装没看到她怀里的青蛙布偶,但装得不像。
雷音暗中握紧剪刀,展露出迷人微笑,自信地胡说:“对,是我。”
蛇麻草与菩提花的香气散入空气,检票员脸上的些微疑色消失了。他点点头,将邀请函还给雷音,让出舷梯,微笑道:“祝您旅途愉快。”
雷音一手抱青蛙,一手拎行李走上舷梯,顺着船员的指引沿甲板走。腥咸、温暖的海风吹拂着她的脸,高达十数层的船舱俯视着她,她不由生出一种做梦般的感觉。不管她的登船手段有多么不光彩,前面又有什么等着她,毕竟她还是登上了这片海域数一数二的豪华游轮。这种船上,通常都少不了金光闪闪的舞会、摆满精致美食的长餐桌、景色开阔的观景甲板……
她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和一位位气质不凡的客人擦肩而过,他们那些高级谈话的只言片语漏进她的耳朵,她心中的疑惑也越涨越高。
洛兰瞒着她跑到这条船上,她虽然生气,却也大概知道是因为船上存在着(他认为)她不能应付的危险。可眼前的一切,任凭她怎么看,也看不出哪里有危险的苗子……
正想着,神经突然捕捉到一丝危机。她足下一滞,未及反应就被抓住手腕拖向旁边。她惊得手臂挥舞,尖叫出声——差一点。
一只大手伸过来紧紧捂住她的嘴。她踉跄跌进旁边一扇疑似工具间的狭小房间,撞上一个温热的东西。房门在她面前闭合,黑暗猛然覆落,只有几道细细的光线透过门上的孔洞射入暗中。
她又惊又怕,差点背过气去。这时,低声细语传入耳中。
“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