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兰随手关上门,将他和雷音关在另一间船舱中,四周陡然安静。雷音一路想了各种解释,现在却忽然一句也讲不出。沉重的空气似乎压住了她的气管。
洛兰却径直走向桌子,拖出热水壶和茶包,“你讨厌接骨木花吗?”
不等她回答,他便着手泡起茶来。不多时,清新宜人的香甜气息弥漫开来,一杯冒着热气的紫红色热茶递到雷音手边。她反射性接过,结结巴巴道了谢,却比进门时更加困惑,拿不准洛兰到底在想什么,只好低头喝茶,茶汤模糊倒映出她的脸。
房间对面,传来洛兰与之前无甚差别的淡漠嗓音:“我接下来要说的,是之前答应要告诉你的情报。我只说一遍,你听好。”
“我们和阿湛他们分头处理的两位感染者,公会交叉对比了他们半年内的行程,将他们共同出席的活动逐一筛查后,发现其中一项非常可疑。那次活动的参与者中,不少人在半年内表现出疑似感染者的行为异常。差不多就在我和你行动的同时,另外一些调香师——大多是香樟结社的成员——也接触了其他感染者,并在他们身上总结出一些共通之处,比如……”
“等等。”雷音忍不住在头脑爆炸前打断他的讲解,望着他站在桌前的背影,紧张地问:“那个,你和我说这些,是允许我和你一起行动了……吗……”
洛兰动作一滞,端起茶杯冷眼瞥她,“不然怎样,难道你想跳下海游回去?”
“你不生气啦……”一问完雷音就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果不其然,洛兰抓着茶杯的手猛然收紧,手背、额头同时爆出青筋,切齿道:“我气得想揍你……”
雷音讪讪地低下头。自己确实太欠考虑了,这一点她已经充分意识到了。仅仅因为感到不安,便冲动地闯上船来,根本没想过后果。洛兰斥责她的那些话,虽然刺耳,却都是事实。归根结底,是她不自量力,仅仅因为一起行动过几次(还是作为学徒),便下意识认为自己成为了他的助力,还因为他不需要她的帮助而生气……简直得意忘形过了头。
回想起几小时前的自己,她因羞愧而满脸通红,羞愧之余又隐隐感到寂寞。
她摇摇头,将无谓的感情赶出大脑。
另一边,洛兰大概冷静了些,再度开口:“你有没有想过——”
雷音浑身一紧,提心吊胆地等待第二波数落。
“——在你跑出白塔,我又不在旁边的时候,一旦那只螳螂现身,结果会怎样?”
他的声音仍然很冷,某一部分却失去了即使在怒斥她时仍保有的平稳。
他转过身,表情紧绷,碧绿双瞳光芒闪动。那里面当然有愤怒和担心,却还有些许雷音看不懂的焦躁。
慌乱之下,她结结巴巴地辩解:“但是,她一直都没出现过……”
“那是因为我从来没有给她机会!她在我手里吃过苦头,只要我盯着你,她怎么会冒冒失失跑出来?她又不像你,是个无可救药的笨蛋。”
洛兰提醒了雷音他曾重伤棠罹的事实,一股复杂的感觉涌上来。平时,她能够凭借理智将这股想法压在心底,现在却渐渐无法控制它。
“我认识棠罹罹很久了。”她尽量不让自己表现得不知好歹,“按照你的说法,我和她相处的大半时间里,她都是一只隐瞒身份的虫。如果她……想对我怎么样,之前就有很多机会下手。”
“你之前可不是调香师,更没有掌握任何能危害她的技术。”
“就算我掌握了那种技术,我也没打算危害她,更不会将她打成重伤,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她是我的朋友!”雷音激动地站起来,同一瞬间便彻底后悔了。
洛兰的脸变得煞白,像是大吃一惊,又像是手足无措,仿佛面对出乎意料的事态一下子不知该如何应付。这表情出现在他一贯冷静的脸上,令雷音感到一阵揪心的懊悔,慌忙说:“对不起,我不是……不是那个意思。”
洛兰没有回答。接骨木花的香气快散了,他那杯茶却连碰都没碰过。
雷音忍不住重复:“我真的不是说……”
“我知道。”洛兰突兀地开口,“没关系,我们要讨论的不是这个。”说话间,那种令雷音揪心的表情从他脸上消失了,速度太快,几乎像是装的,更别提他的脸色仍然灰白。
雷音愈感不安,不禁又说:“我没有因为棠罹的事而怪你……好吧,我内心深处可能有一点点怪你,但这种感觉……这种感觉人人都会有啊,毕竟她是我的朋友——”
“没关系,我没有介意。”
“但是,我绝对没有怨恨你,更不是说你做错了——”
“我知道,你其实不必解……”
“我要解释,因为你什么都不知道!”雷音恼火地叫喊,声音之大,令她自己都吃了一惊。洛兰错愕地望着她,甚至忘了把嘴闭上。那蠢兮兮的表情给了雷音勇气。
“你以为你是世界上唯一会担心的人?”她上前一步,“你从……从看到妃天镜那晚开始就不对劲……不对,你一直就不对劲,但是看到妃天镜之后更加严重了,总是一个人消失,好像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似的!好吧,你有什么亏心事都无所谓,但万一……万一棠罹罹最想找的人不是我,而是你怎么办?万一又来个什么虫族大将怎么办?你上次险些死了,这回真的死了怎么办?我可不想帮你收尸,你还没教我藏尸袋怎么用呢!”
雷音挥着拳头,激动地在船舱内走来走去。洛兰的视线随着她而来回移动,神情仍然错愕,却在她叫出最后那句话时下意识纠正:“调香师从不用藏尸袋。”
“……什么?”
“因为没有尸体。”他飞快地说,“死亡的调香师肉体会消失,灵魂则变作‘灵魂遗迹’,被拿去做容器,或者供奉在白塔的某个位置。”
“那还真是好多了!原来我住在一座巨大的藏尸袋里,口袋里还装着某个人的尸块!谢谢你告诉我。”
洛兰咕哝:“就当是报答你想着替我收尸吧。”
“我说的是‘不想’。”雷音气得一步逼近他,“你是我的……我的……姑且算是老师,我很担心你。再说,妃天镜是我的对手,棠罹是我的朋友,我也是个调香师,凑巧还很能打。不管你愿不愿意,总之我就待在这条船上了,就这么说定了!”
“……学徒。”
“什么?”
“你还没有取得称号,严格来说不是‘调香师’,是学徒。”洛兰再次纠正。
雷音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两人在寂静中对峙。几秒后,洛兰移开了视线,“……好吧。”
“又怎么了!”
“像你这样不上道的学徒,多在危险的工作里历练一下大概不是坏事。现在这艘船恰好就很危险。”
船舱里非常安静,花茶的香气几乎闻不到了。
忽然,雷音反应了过来。霎时间,怒气和难过一扫而空。她“蹭”地跳起来,眼睛里都放出了光。“真的吗?”她高兴又忐忑地问,“我可以留下了?能和你一起行动了?你允许了?”
“前提是!”洛兰立刻回头瞪她,“你绝对、不准——一秒都不准——离开我的视线。你根本不知道这条船上有什么。”
“我不知道,一点都不知道,你可以慢慢告诉我。”雷音兴奋得不知怎么是好,搓着手在狭小的空间里团团转,忽然一拍手,“对了,我来重新泡茶!你那杯不能喝了。”她蹦跳向桌子。洛兰一愣,赶紧转身跟过去,“住手,放过我的茶。”
“不就是把茶袋放进茶杯,再把热水倒进去吗?没问题,小菜一碟~”雷音兴致高昂地端起热水壶。
“快放下,那壶水已经……”
“放心,放心。”雷音连声安慰,轻快地将水注入茶杯,第一秒就感到哪里不对劲。
洛兰恨恨望着那包漂在冷水里的茶,从牙缝里蹦出两个字:“……凉了。”
“……对不起……”
就在这时,一阵敲门声响起,拯救了雷音。她抢在洛兰前面打开门。雪吹空走进来,带来一股裹挟沁人木香的微风。
“好消息,弗洛吉的气味还在船上。”他的耳坠微微闪光,表情也是,“我已经传讯给它了,它应该会避人耳目地来和我们汇合……你们吵架了吗?”他话锋一转,目光直射两人。洛兰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雷音则尴尬地低头搔脑袋。
不等他们回答,雪吹空闭上眼睛,鼻翼微微翕动,“……嗯,但总算是和好了。”他转向雷音,眼睑掀起,透明的蓝眼睛里泛起微笑,“没想到这么快就能和你一起行动了。”
他看上去真的很开心。
“欢迎加入先攻部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