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西斜,夕阳懒洋洋地浸泡在海水中,为宽广、平静的洋面渡上一层由红至青的柔和渐变。格里尼特尼尔号缓缓拨开海水,乘着啤酒泡沫似的雪白浪花驶向大洋深处。
船内的购物中心,礼服出租处,试衣间的门帘被迟疑不决地掀开,雷音拎着裙摆走出来,不太自然地问:“这个……怎么样?”
她耗费了将近一刻钟才在不弄乱发髻的前提下,把这条鲜红色、下摆如花朵一般散开的礼裙以正确的方式穿起来。裙子固然漂亮,但她觉得自己几乎不会走路了,每一步跨出去都担心踩在裙摆上摔倒。
陪她来选裙子的雪吹空闻声回头,托着下巴打量她一阵,慢慢地摇头:“它显得你有点拘谨。”
“呃,如果让我适应它十分钟,大概能好一点。”
“没有那个必要。试试这一条。”雪吹空递出一条浅银灰的礼裙。
偌大的礼服出租处,现在除了工作人员就只有他们两个人在。这艘船上,不带礼服就上船、又临时起意要参加晚宴的人恐怕就只有雷音一个。雪吹空倒是早就料到这种情况,已经换上了带来的正装。他本就身材修长、姿容出众,换上白色西装与蓝灰色衬衫后,愈发透出一股清贵之气,仿佛从油画中走出来的人物。半小时前,雷音第一眼看到他,惊为天人,第二眼却觉得哪里不对。
“等等……为什么是你,阿兰兰呢?”之前说要帮(监)助(视)她选衣服的人明明是洛兰。
“阿兰现在的状况不适合出门闲逛,所以就拜托我了。”雪吹空带着神秘的微笑回答。接下去,不管雷音怎么追问,他也不肯透露更多,她只好暂时集中精力对付眼前的事——出席晚宴的礼服。
雷音正要接过雪吹空递给她的裙子,他忽然缩回手,迟疑着说:“虽然我的眼睛说这一条比较好,但鼻子却有不同的意见……”他语速渐慢,到最后干脆闭上眼睛,逛进深深的货架,走得比睁眼时稳当多了。
不到半分钟,他重新现身,手中拎着一条深海蓝的长裙。
五分钟后,雷音再次掀开试衣间的帘子,小心翼翼地跨出两步,走到镜子跟前。
“哦……”她自己都忍不住感叹一声。
裙子非常适合她。上半身由一种粼光闪闪的暗蓝色材料营造出星夜般深邃而富有层次感的视觉效果,腰部以下则由一层层颜色更深、质地轻柔的半透明软纱制成,下摆自由地散开,随着她的步伐摇曳。裙子线条简洁,很好地修饰出她的身段,颜色也很衬她的肤色。唯一令她有些不自在的是……
“……这个,真的不会太暴露?”她稍微侧身,不安地打量着露出在抹胸礼裙上方的前胸和后背。
没有回答。
“吹空?”她扭头找人,一转身却发现雪吹空目瞪口呆地看着她,眼里晶光闪烁,好像随时都会哭出来。
“我的眼力简直超凡入圣、精妙绝伦……”他用一种无限感动的语气低喃。
“这时候好歹赞美一下我怎么样?”
“哦,对不起。”雪吹空掏出手帕擦擦眼角,正色道:“应该是我的‘鼻子’。”
“完全不知道你的道歉意义何在。”雷音哼一声,忍不住又回头望望镜子,“确实比红色那条好多了……这真的是你‘闻’出来的吗?”
“嗯。”雪吹空点点头,声线变得柔和,“衣服会沾染上各种各样的气味,但它自身灵魂的气味——由设计师的灵感、裁缝的感情、棉线的编织方式……各种因素交织而成的气味是不会被掩盖的。这条裙子的气味能与你调和出美妙的香气。”
雷音不知不觉被他的话语吸引,慢慢问:“那种……香气,你也能闻到吗?”
雪吹空微笑起来,蓝眼睛透出温柔的感情。
“我已经闻到了。现在的你,非常美丽。”
租好礼服后,两人便移步晚宴大厅。一路上随处可见衣着华丽的男女,本应是令人赏心悦目的景象,雷音却因为挂心接下来的事而无心观赏。
下午,弗洛吉带来的是格里尼特尼尔号上的传闻。“在我躲躲藏藏、‘避人耳目’期间,至少听到八百个人在私下谈论这件事,简直快变成游轮上的七不思议了。”
传闻中,这艘汇集各界精英的游轮上,在惯例的迎宾晚宴之后,还有一场小规模的午夜宴会,是宴会主人为那些他青眼有加的人士特别举办的。获邀出席的宾客,主人将为他们每人实现一个愿望。
众所周知,每半年便斥巨资包下格利特尼尔号,在船上招待各界人士的“宴会主人”,是一位在政、商、学界均有重要影响力的巨擘。以那个人的能耐,实现世上大多数人的愿望恐怕都不在话下。船上的客人们津津乐道的也只是这个层面的传闻罢了。
然而,“愿望”二字触动了雷音的神经。没记错的话,那位声称自己碰到了魔鬼的感染者,他出卖灵魂的理由,正是为了实现心愿,再次见到去世的独生子。
她情不自禁环顾同伴,从他们的神情间发现他们也在想同一件事。
“接下来就是最关键的事了。”弗洛吉正正领结,难得地严肃起来,“据说,我们的神灯精灵会在迎宾晚宴上最终确定幸运儿的名单。”
“这是什么意思?”楼湛问。
“意思是他会暗中观察你们所有人。如果你还没听懂的话,意思是,他——或者假借他的名字实际举办午夜宴会的其他人——将出现在迎宾晚宴上。”
雷音回想着这些事,又想到自己现在正走向晚宴会场,心跳都加速了几分。为了缓解紧张,她低声问:“我说……虫后真的会出现在会场上吗?”
“很难说。”雪吹空沉吟,根本没注意到自己走过之处,上至七十老妇、下至十岁**都纷纷回头,“虫后没有战斗力,不会轻易抛头露面,很可能会派出代理,比如一位大将……但这只是理性的考量。纯从直觉上看,我认为这位虫后亲自上阵的可能性更高。”
“从哪里得到的直觉?”
“嗯……游轮、晚宴、‘实现心愿’……这些词汇给我的感觉吧。喜欢戏剧性的人一般不会错过观赏戏剧的机会,派代理看戏未免浪费……”话音未落,雪吹空忽然动作一僵,害雷音也立刻紧张起来,“怎么了?”
雪吹空轻轻吸一口气,吐出,脸颊失去了血色。
“自然地向前走,不要东张西望。”他压抑着一丝颤音低声说,同时挽起雷音的手臂。她一愣,被别扭地拖着走出两步后,忽然竖起一身鸡皮疙瘩。
走道另一端,身着深色套装、戴细框眼镜的妃天镜正走过来。
他与雷音的距离已经很近了,躲闪已经来不及。他虽然走得目不斜视,可雷音早已置身他的视线范围内,他一斜眼就能发现。她心中默念糟糕,大脑一片空白,只能尽量配合雪吹空的步伐,表现得自然。
人群往来,三人间的距离逐渐缩短。雷音维持正常的呼吸节奏越来越困难。
雪吹空抬手抚平鬓边翘起的卷发,手指却不经意地掠过耳坠。一小节旋律叮铃轻响,送出尖锐的冷香,仿佛飞出吹管的一根细箭。
走廊中央的一盏灯急促地闪烁两次,“嘭”地爆炸!
尖叫此起彼伏,妃天镜也被吸引了注意力。趁此机会,雪吹空拖着雷音快步走过。雷音机械地迈着步子,每一秒都在准备拔出剪刀。然而,没有异状。身后人们议论纷纷,妃天镜的足音短暂停顿后,再度远去。
终于,两人绕过走廊拐角。雷音停下脚步,雪吹空也随之暂停。
“我们应该跟上他。”雷音急促地说,“晚宴开场前,他说不定会和‘母亲’碰面。”
“不行。”雪吹空以出乎她意料的果断反对。面对她不解的视线,他说:“我答应阿兰把你平安无事带回去。你要是去跟踪虫族大将,我没有信心能信守诺言。”
雷音心中一悸,“大将?”
“他令我感到了那种程度的压力。而且,他闻上去非常近似人类。”
“这说明?”
“说明他很强。虫族自我伪装的能力往往与它们的资历与实力成正比。我记得你说过,你看到陆离时,立刻意识到他是虫?”
“对,但那并不是因为我闻到了什么……”
“你闻到了,在潜意识中。但你看到妃天镜时,没有对他产生任何怀疑。这就是差别。音音,我们的任务不是挑起战斗,而是找出虫后的身份,然后平安下船。歼灭虫后是结社的工作,它就是为此成立的。你的工作——至少在当前阶段,就是好好保护自己。”说到这里,他的表情放缓了些,“能力范围内,我也会保护你的。”
看着他认真的眼神,雷音心知无望,不禁叹一口气。真是奇怪,面对楼湛和洛兰,她从不介意争个高下,但在雪吹空面前反而使不上力气。为什么会这样,实在是个谜。
“好吧……听你的。”她不太甘心地扭头张望来时的走道,触目只见衣香鬓影。除了一盏坏掉的灯,哪有妃天镜的半点痕迹?她暗叹一声,正要离开,瞳孔忽然微微一缩。
人**错,短暂的空隙令她的视线直达走廊另一端。妃天镜站在阴影处,正倾身与一位身着芥末黄礼裙的女**谈。女人的脸被旁人遮挡,妃天镜的侧脸却清楚地落在雷音眼中。他神情严正,还有一丝恭谨,不时点头,与平时高傲的模样大不相同。
——那个女人……!?
闪念之间,人群挡住了雷音的视野。等她再度看清楚时,妃天镜已经不见踪影,女人也即将离开。雷音僵立两秒,突然拔腿冲出去,不顾雪吹空的呼叫,焦急地拨开人群逆流而上。
芥末黄的裙裾在拐角一闪而逝。
雷音步速愈急,无意识地闪避人群,快速穿过走廊。转过拐角的一瞬间,赫然看见前面走着一个女孩子,急急减速,千钧一发之际刹住了车。
少女听到动静,愕然回望。雷音赶紧道歉:“不好意思,吓到你了。”
少女惊愕的表情缓和下来。“没关系。”伴着清脆声线,她绽开一个笑容,“妈妈还在等我……那我先走了。”她躬躬身,奔向走廊另一端。
——“妈妈”?
雷音心中一悸,倏地抬头。
走廊前端,昏暗的灯影下,伫立着一名面孔模糊的女性,芥末黄的礼裙衬得她风姿绰约。她浅浅地瞥雷音一眼,旋身而去。这一瞬间,她的侧脸被灯光照亮。
雷音的记忆陡然苏醒。她记得那张富有韵致的脸。
正是她和楼湛躲在工具间时,与妃天镜寒暄的女客人。
心脏“咚咚”狂跳。她正要迈步,肩膀忽然被人抓住,身后传来熟悉的雪松香气。
来不及解释,雷音压低嗓门急促地问:“那个女孩子,她是……是虫吗?”
雪吹空诧异地看她一眼,闭上眼睛,一秒后又睁开,“不,没有那样的气味。”
“黄裙子的女人呢?”
“哪个女人?”
雷音扭头回望,心微微一沉。
女人已经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