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走向晚宴大厅的路上,雷音一直心不在焉。理智说她想多了。仅仅根据妃天镜与同一个女人说过两次话就推断那个女人是虫后,因果链未免薄弱。更何况,她好像还带着真正的……人类的女儿。
但是,雷音又忍不住想,船上这么多客人,妃天镜出于巧合与同一个人碰面两次的概率有多大?一名人类少女叫她“妈妈”,很可能只是虫后掩藏身份的一种手段……
胡思乱想间,目的地到了。雷音与雪吹空顺着弧形蜿蜒的阶梯向下走,晚宴大厅逐渐呈现在两人面前。
大厅金碧辉煌,异常宽阔,足以容纳上千人。悠扬欢快的弦乐重奏烘托出优雅、迷人的氛围。上流社会的贵妇人们像一只只光艳照人的孔雀穿行在摆满精致餐点、高档酒水的餐桌间,香水、百合与面包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雷音感叹一声,注意力被眼前的华景短暂吸引。
“……嗯,我闻不到虫族的气味。”雪吹空睁开眼睛,表情却并未放松,“更可能的是,混进来的都是强手。等等找阿湛确认一下。”他再度挽起雷音的手臂,与她相携步下阶梯,同时问:“你还记得我们的计划吗?”
雷音原本下意识地搜寻着芥末黄的裙子,闻声一凛,答道:“首先,在保持低调的前提下,尽可能与人接触,观察他们的情绪。”
雪吹空挽着她走进大厅,点头轻声道:“对于那些困惑、意外又高兴的人——尤其是散发出这样的气息,却又压抑情绪的人,特别留意他们。他们很可能已经收到了午夜宴会的‘特别请柬’。”
特别请柬,这是传闻中的另一样东西。据说,只有被宴会主人看中、获邀前去“实现心愿”的人才会接收到。请柬中将注明午夜宴会的时间、地点与赴会方式。
“接着,我们要想办法看到请柬。”雷音的视线扫过餐桌上切成小块的带壳龙虾,眼睛不由瞪大,“最后,我们潜进午夜宴会,弄清楚‘母亲’的身份。”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顺走一片龙虾,正要送进嘴里,忽然察觉前方有些骚动。一群衣冠楚楚的男人聚在一起,好像在争吵什么。
“啊哈哈……”雪吹空忽然笑起来,有点尴尬,又有点得意。他挽着雷音走向骚动处,远远就听见那群人争先恐后献殷勤的声音。
“小姐,我有两张明晚露天剧院的门票。”
“小姐,还没有自我介绍,我是G集团的董事——”
“小姐,我有一瓶珍藏的一九四七年拉菲,散场之后……”
“……”
种种喧声中,雪吹空的得意之色逐渐转为忧虑,“不好,做得有点过头……这样下去他都没办法工作了。”
“谁?”雷音心中隐约浮出一个猜测,却又不太敢相信。
雪吹空扶着下巴思虑片刻,终于遗憾地叹一口气,上前两步,指尖掠过风铃耳坠。伴着“叮咚”轻响,蜂蜜与罂粟籽混合的甜香飘散开来,被人群吸收。喧闹声迅速减弱,人们的注意力开始分散,雪吹空得以不费力地分开人群走上前,招呼:“哟。”
包围圈中央,一名盛装淑女闻声回头。这个动作像幽谷中唯一的白花一般,透出一股沉静、孤傲的气度。
雷音一把捂住嘴。
她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辉煌灯光下,曳地红裙衬托凝雪肌肤,色彩纯净的发髻折射流光。雪银睫毛掀起,透着冷意的绿眸倒映出雷音的面孔。
四目相对,碧绿的眸光微微一动。
雷音则完全失去了反应能力,只能像呆子一样死盯住对方,心中却仿佛分裂出了一万个雷音,每个都在发疯一样狂奔喊叫。
——你是谁你是谁你是谁你是谁你是谁你是谁你是谁啊啊啊啊啊啊!!!!!
——这么美这么美这么美这么美这么美这么美这么美这么美这么美这么美是想怎样想怎样想怎样想怎样想怎样想怎样想怎样想怎样!!!!!
“我来介绍一下。”身穿黑色正装的楼湛端着一杯香槟走到红裙美人跟前,正儿八经地说:“这位是万花之国的铃兰公主,洛兰子……呜啊,公主你为什么使用暴力?”
雪吹空也责备地望向搭档,“阿湛,身为护花使者,你为什么让公主陷入那种混乱的局……唔痛!暴力反对!”
红裙美人面无表情地垂下扇子,丢下一句“都去给我做事”,径直走到雷音跟前,拖了她就走。雷音还处在震惊之中,不知不觉就被拖过了小半个大厅,这才稍微缓过点劲,弱弱问:“请问您找我有何贵干,公主……好痛!”
洛兰停下脚步,斜睨,“你也想挨揍了吗?”
“这种话通常是在揍人前说的吧!”
“哼。”洛兰终于放开她,也不说话,就冷冷看着雷音,直看得她后背发凉,心底发虚,头越来越低,他才总算移开视线,脸颊不知为何有些发红。
“裙子……你自己选的吗?”他小声问。
雷音老实说:“和你的一样都是吹空……”还没说完,她就感到一股寒气袭来,赶紧识趣闭上嘴。真是的,这个人,他绝对不知道他的女装扮相有多惊艳。她可是真心想赞美他啊。
在她犯嘀咕的时候,洛兰至少冷眼瞪跑了三个人,这才重新和她说话,“计划照旧,你和我一起行动,但是提高警惕。阿湛在这间大厅里察觉到虫族的气息。”
尽管早知道会这样,雷音仍不禁心惊。只听洛兰续道:“气味非常轻微,除非他和你擦肩而过,否则难以定位,可以判断是大将级别的人物。很可能是‘母亲’的保镖,或者代理人。”说到这里,他终于恢复了平时的语气,可雷音还是在他提到“母亲”时察觉到了一丝阴沉。
思前想后,她终于下定决心,深吸一口气。不管是为了自己还是工作,这问题非问不可。
“你是不是认识这次的虫后?”她直视洛兰的眼睛问。
洛兰陡然色变,一把抓住她的肩膀,用力过猛,疼得她一皱眉。他瞳孔微缩,放松手劲,视线仍紧锁在她脸上,脸色发青,牙关紧咬。大厅中飘荡着嗡嗡人声与弦乐重奏,她却能清楚地听见他的呼吸。
一瞬间,她差点脱口而出“不想说可以不用说”。可张开嘴之后,她又忍住了。
不算很久前的一个晚上,她看到洛兰露出悲哀、无助的眼神,却连靠近他也办不到。
她看到他走向敌人的背影,仿佛要独自消失一样,却说不出一句挽留的言语。
因为她不了解。她对他一无所知。
她不想再这样了。
她想要知道,他在为什么事独自承受痛苦。
洛兰看着她微一闪烁后便沉定下来、再无动摇的目光,良久,终于缓缓沉下肩膀,松开手。
“这不是你应该关心的。”他轻声说。
雷音急了,张开嘴,还没出声便看到他的眼睛。
没有愤怒,没有责备,什么都没有。那就像过分清澄的潭水,将周围的一切倒映得纤毫毕现,水中却空无一物,除了冰凉的光。
在白塔正厅初次见面时,他俯视着她,便是这样的眼神。雷音没想过自己还会看见。
胸膛中翻涌的血液迅速冷却。她反射性低下头,搜肠刮肚想说句什么缓解尴尬,心里却像忽然破了个大洞,除了“嗖嗖”呼啸的冷风,什么都抓不住。
就在这混乱的一刻,眼角忽掠过一抹芥末黄。
心脏剧烈撞击胸腔。雷音猛地扭头,迅速搜寻,终于捕捉到一抹走出偏门的背影。她立刻转向洛兰,发现他又被两个年轻人缠上了。这回,他明显相当不耐烦,指间漏出表链反射的微光。
她张开的嘴巴缓缓闭合。
尽量放轻脚步、收敛气息,她从桌边溜走,像泥鳅般穿过一簇簇客人,快步走向偏门。
他不肯给的话,她就自己去找。
晚宴大厅的气氛优雅迷人,却有一个角落,状况略不相同。
圆形餐桌上堆叠着一座座豪华的食物小山,可那些食物正在以惊人的速度消失——消失进一名大汉的肚子里。
大汉除了没系领结外,穿着基本符合晚宴的规矩,粗犷的气质却与笔挺的正装格格不入,更别提他正一刻不停地将大量食物塞进嘴巴——用手。
他吃得奇快,却异常整洁,连一丝半毫也没有漏在外面。时不时,他抓起酒瓶或汤盆,直接将里面液体灌进嘴里,同样一滴也没有洒出来。他身边的桌子、地面已经堆起了十几个红酒瓶,他脸上却不见丝毫醉意,抓取食物的动作仍然灵巧,就像一只猎食的蝎子。
没有半个人敢靠近这张桌子,迫不得已经过的人也小心翼翼地绕路走。远处有些人在对他指指点点,他也毫不在意,只是不停地吃、喝,吃、喝,仿佛世界上除了食物、酒水,再没有其他值得一顾的事物了。
大汉旁边,却坐着一个人。一个与大汉截然相反的人。
一位身材瘦削、面露病态的少年。
少年也身穿正装,但他非常适合这套衣服。精良的剪裁掩饰了他过于纤瘦的缺点,反而烘托出他温雅、矜贵的气质。
“赤,你不觉得你太引人注目了吗?”他望着大汉,苦笑道。
大汉将半盆鱼汤倒进嘴里,作为回答。
少年叹一口气,“妈妈让我们‘低调地’观察,直到找出在这条船上播撒种子的虫后。现在,我们的观察对象都在绕路走了。你是让我观察空气吗?”
哧溜哧溜,整盘子的面条消失在大汉嘴里。
“万一调香师也来了,他们见了你,以为你是那位虫后的手下也不奇怪哦。”
大汉放下空盘子,端起整条烤羊腿,动作却忽一滞。
“……算了,就先吃到你满意为止吧。”少年放弃般叹息,还没说完就听见椅子拖地的声音。阴影覆落。他诧异地抬头,只见大汉站起身,盯着远处,喉咙深处发出低沉的声音:“我看到了一个人。”
少年不确定地问:“你是指……在食物的意义上?”
“是她。”
“谁?”
“她。”说着,大汉缓缓抬起蒲扇般的大手,在面孔前虚划一刀。
少年的神情变了。脸色渐沉,唇角却渐渐勾起浅笑。
“哎呀哎呀……这下可麻烦了。”他轻声感慨,“她也在这条船上,该说是意料之外,还是情理之中呢?”
大汉更不多言,抓起餐巾粗鲁地擦擦手,然后朝少年伸出双臂。少年看着他缓缓道:“离开这间大厅,有违妈妈的命令。”
大汉盯着他,不为所动。
两人对视片刻,终于,少年摇摇头,抓住大汉的手臂。大汉顺势将他拦腰抱起,令他稳稳坐在自己的右前臂上。少年的裤管空空荡荡地垂落下来。
无视周围的窃窃私语与目光洗礼,两人穿过晚宴大厅,走向偏门。
“她实在是个棘手人物。若能让她就此沉尸海底,即使其他工作有些疏失,妈妈追究下来……我大概也能应付过去。”少年双眸微弯,露出柔弱却妖艳的微笑。
“——所以,赤,放手去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