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观察大汉的时候,对方也凝视着他。忽然,他直起腰,居高临下。这个效果比妃天镜俯视她的时候恐怖多了,雷音觉得整条走廊的光都暗了三分。
“你是谁?”他第一次开口,厚沉的声音仿佛是从一个地洞里传出来的。
……你都不知道我是谁就打烂门捞我出来!?
雷音惊疑不定的双眼倒映出大汉的刀疤脸。他眼中掠过一丝失望。
“你不是她。”他又说,面色渐沉。
雷音下意识地用眼角扫视周围。这里像是员工通道,装修得很朴素。此时此刻,走廊中空无一人,也不闻半点声息。看来是不能指望有人路过了。
没办法,她站起来,深吸一口气,故作镇静道:“虽然不知道你把我和谁搞混了……还是多谢你救我。没有其他事的话……”
话说到一半,巨大的阴影伴着迅疾风声袭来。
“——啪!”
面颊一阵剧痛。雷音被打得踉跄几步,撞在墙上。眼前金星乱转,心中更是无比震惊。疼痛与耳鸣之中,她隐约听见像从地洞里传出的隆隆低音——
“你浪费了我的时间,贱民。”
雷音难以置信地抬起头,还没看清对方的脸,风声再起,重重一脚踹中她的肚子。
“你没有资格正视我。”重低音里全是冷漠与蔑视。
雷音闷哼一声跌进椅子,椅子腿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拖曳声,比这声响更令她混乱的却是眼前大汉的人格突变。这个人到底怎么回事,难道是疯了?
不等她想清楚,又一阵劲风袭来。她的神经猛然紧绷,双腿用力蹬地,连人带椅子向后翻倒。
大汉挥来的巴掌掠过空气。
雷音倒仰的同时撩起裙子、抽出剪刀,脊背一挨到地面便顺势后滚翻、弹跳起身,腰微弓,警惕地凝视敌人。
大汉缓缓收回手。
两人相隔数米,中间光凝影滞。
在雷音警戒、困惑的视线中,大汉的神情缓缓改变。细长双眼中,犹如睨视爬虫般的轻蔑之色消失了。
同时,他一点点咧开嘴,露出森森白牙。
“你是她。”还是那种低沉的声音,这回却透出满足和愉悦。
如果不是状况这么紧张,雷音简直想送这个人去看精神科医生。什么“是她不是她”的,她半句也没听懂。这家伙的脑子还好吗?
她吞咽口水,紧张地问:“‘她’是谁?”
大汉指指她的胸口,“就是你。”说完又收回手,手刀在脸前虚划,“留下这道疤的人。”
“……你绝对认错人了!”雷音大叫。别说她今天才头一回见到这条好汉,就算她真的好死不死在他脸上留了那道疤,现在也绝对要否认到底,否则性命不保,这简直是板上钉钉的事。
大汉的嘴角咧得愈开,那个笑容诡异到一种无法形容的地步,就好像那张脸是糖稀做的,正在融化。
“……!!”雷音一个激灵,猛然意识到,大汉的脸真的在变形。
不止脸,整副身体都开始融化,化作暗红、粘稠的污泥,一点一滴顺着身体缓慢流淌,又和更多的污泥汇聚,半融的脸上却还挂着森森笑容……
雷音目瞪口呆,表情在惊诧和恐惧中扭曲。她想退后,腿脚却不听使唤。
在她眼前,一个大活人一点点融化,失去形状、逐渐坍塌,最终变成一堆暗红色的泥状物,堆在走廊中央。
灯光照出雷音惨白的脸。死寂的空气沉甸甸地压在她身上,其中蕴含的某种险恶气息令她一动也不敢动,只能凝神戒备着……她也无法确知的“某物”。
紧握剪刀的手指逐分收紧。
剪刀中央的蓝色宝石幽光流转。
天顶,灯泡一闪。
雷音面色倏变,从身体深处涌出的危机感破除了定身咒。她顺手抓起椅子,提气用力,向后飞跃,右手抛出剪刀——
“撼鸣吧——‘雷刃交响’!”
电光闪烁。污泥堆中“咕嘟”翻起一个气泡。
雷音立刻抡起椅子格挡。几乎同时,一道赤影射出污泥、划过走廊,“喀嚓”击穿座椅,余力带得雷音向后滑动好几米才勉强停步。她睁大眼睛,身体僵直了一瞬。
挡在身前的椅子破了一个大洞。
一道尚未完全凝固、由赤红污泥凝结成的弯钩穿过大洞,细而锋利的钩尖几乎戳进她的鼻孔,上面散发出刺鼻的气味,她光是轻吸一口气便微感晕眩。
眼角蓝光一闪。她马上抛开椅子,伸展双手,抓住坠落的双刀,再度后跃。
鞭子般的赤影晃过走廊,拖动椅子与墙面相撞,碎成片片。
雷音喘一口气,战战兢兢地抬头,对上了走廊彼端的庞然大物。
啪嗒,啪嗒嗒……最后几滴污泥被吸上半空,融进那具刚刚凝结的身躯。
那是雷音从没见过、想都没想过的异形。
一只巨大的赤红蝎子。
琵琶形的身躯覆满黑、赤相间的硬甲,四对同样包覆重甲的步足支撑身体,后面三对呈┐形,前面一对如人腿般直立,每只足下端都坚硬、锋利,足以将任何生物开膛破肚。由一节节硬甲嵌套而成的蝎尾长而灵活,蝎尾末端的赤红倒钩,正是方才险些戳瞎雷音的凶器。
仅仅这样就足够惊悚了。
更令雷音骨寒毛竖的是,蝎子的身体前端,直立足上方,耸立着人类的上半身。
是刚才的大汉,却又完全不是他。
肌肉结实的躯体下部被自然蔓延的蝎甲覆盖,上部完**露在外。双臂环抱胸前,背后竟又伸出一对膨大的蝎螯,螯肢足有人头大小,开合间有千钧之力。
这显然已经不是人类的身体。
“你……”
雷音费尽功夫才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那声音嘶哑得不像她的。
……竟然是虫。她本来是想这么说的,却没能说出口。
哪里不对,哪里不一样。
她从前见到的虫族,包括妃天镜在内,没有一个人散发出如此骇人的压迫力。
这家伙到底是……!?
半身化作巨蝎的大汉俯视着她。准确地说,凝视她手中的双刀。
细长的眼睛微微眯起,好像遭到了羞辱。
“你藐视我。”他断言。
雷音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完全不能理解他的意思。
大汉却在片刻沉默后,忽然说:“我明白了。”
……他擅自明白了什么?
“要让你认真的话,必须先让你看到我的实力长进……”四对步足缓缓移动,坚硬的足尖与地面摩擦出一片轻却刺耳的声响。那么庞大的身躯,移动起来居然很灵敏,这令雷音惊恐万分。
冷漠的低音传过来。
“……自从前次败给你后。”
话音未落,赤色鞭影倏地横扫走廊,腥风直击雷音面门。
这一瞬间,好像又有人在她后脑猛击一锤,陌生而熟悉的画面从脑内掠过,与眼前这一幕重叠。她的大脑一片空白。
身体却倏地由静而动。
左手反手持刀向右上挥动,于千钧一发之际挡住蝎子的毒尾。蝎尾立刻弹开,变换方位发动攻势。她的右手却好像看穿了这一招,早候在那里,轻而易举便挡了开去。
一时间,蝎尾如赤红暴风般猛烈进攻,双刀卷起海蓝色的狂澜,将攻势一一精准化解。攻防间快到极点,硬甲与刀锋碰撞的声音响成一片,仿佛一阵急雨过境,眨眼间交手过百。
忽一次攻防交错,雷音目光一动,一刀格开蝎尾,足尖蹬地,整个人化作离弦之箭冲向巨蝎。
将二人间的距离缩短一半时,她隐约听见自己内心在尖叫,央求她不要去送死。
冲到巨蝎跟前时,那声音几乎听不见了。她一分分咧开嘴角,在怒气、战意和解放感之间一跃踩上一只蝎足,借力再度起跳,拧腰旋身,一刀斩向蝎人的脸,眼中射出疯狂的光芒。
——去死吧,碍眼的虫子。
——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
刀锋削开空气,几乎劈开蝎人面孔的一瞬,她的鼻翼忽一耸动,闻到一股刺鼻的气味。
心脏剧烈一跳,她猛然清醒,千钧一发之际一脚蹬在蝎人身上,后翻起跃。
喀!蝎螯在她刚才脖子的位置重重咬合,夹断了一大束凌舞半空的长发,发丝断面“嘶嘶”冒出青烟。
雷音在天花板、墙壁和地板上借力数次,不断弹跳、翻滚,躲闪两把交替捶、砸、砍、剪的巨螯,最后狼狈地一滚,避开从天而降的蝎尾,这才终于逮到一丝空隙,爬起来喘一口气。
虽侥幸逃过一劫,她心中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混乱与震惊,而且不单是为了巨蝎攻防一体、无隙可乘的怪物身躯。
——我刚才想干什么?
——我难道是疯了!?
对于这副会自己战斗的身体,经过两个多月的练习,她几乎已经习惯了,但习惯的仅仅是面对危机会自行反应这一点。主动进攻虽也有过几次,但像刚才那样间不容发的状况,她还从没经历过。
那几秒钟,她从身体到大脑、从意识到灵魂,全部被一股强烈的怒气支配。不明来处、不受控制,熊熊燃烧的怒火令她做出平时难以想象的行径,甚至没有给双刀镶上刃就朝那么强的敌人冲了过去。
最后关头,若不是鼻子发出警示,她现在已经身首异处地倒在血泊中了。
“沙拉……”地面碎屑发出的声响令她回神。
走廊彼端,巨蝎移动步足,缓缓转身,令雷音吃足苦头的毒尾、巨螯在空气中摇晃。
“同样的招数,行不通两次。”他抬起下巴,森然而笑,面上的疤痕为之扭曲。不知是不是错觉,雷音总觉得眼含傲气的巨蝎身周的气场变得更加骇人。
被那样的眼神注视,她心中“轰”地燃起怒火,刀柄在掌心变得炽热。
……不行!
她赶紧摇摇头,把那股冲上前将敌人分解、绞烂、碾碎的暴戾冲动强压下去。
冷静,冷静。再那样乱冲乱砍,会死。
从前和洛兰练习战的时候,她也是凭着本能进攻,每次觉得自己看到了他的破绽、胜券在握时,却都在五秒内败下阵来。前几次,他只是冷冷瞪她一眼就收表走人。最后一次,也是她自以为离胜利最近的一次,面对她溃败后不甘心的叫喊,他终于说了一句话。
(你把眼睛蒙上,说不定还有半分胜算。)
她一直不解其意,可经历了刚才生死一线的瞬间,她好像悟到了什么。
——我还能活着,不是因为这幅身体、这股怒气,不是因为这些我都不知道从哪里来、怎么控制的东西。
——是因为我有鼻子。
——我是一名调……学徒。
调香师的学徒。
她深吸一口气,掀起眼睑,金铜色的双眼倒映出巨蝎傲慢的脸。
四目对视,他咧嘴一笑,喉间发出森然低音——
“上次没来得及说。十伐赤,我的名字,你记住。”
说完,蝎尾毫无征兆地俯冲刺来!
雷音在心中呼唤龙涎香,同时,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