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洛吉蹦跳上前,捡起甲板一角的手帕,展开。香槟色的丝质手帕有着高级的质感。
“品位不俗。”它评论,语带赞赏。
“谢谢你的见解,很有用。”洛兰从青蛙手中扯走手帕,随便瞄一眼便凑到鼻子下面,吸一口气,表情一动,眼里闪过疑惑。
楼湛凑过来,“有什么发现?”
“非常微弱的虫族气息。”洛兰将手帕丢出去,“还有香水味,祖马龙的‘蓝铃花’。”
“用香水的虫?真是罕见。”楼湛接过手帕闻了闻,摇头,“不是大厅的那一只,也不是妃天镜。”
洛兰冷哼,“这艘船上有一个军团的虫吧?”他压下心头一丝焦躁,环顾周围。东侧甲板空无一人,气味痕迹也大多湮灭在海风中。雷音不在这里,留给他们的只有一条手帕。到这一步,他忍不住都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难道雷音真的是自己离开的?和混在饮料中的“请柬”没有关系?
——那个白痴……到底干什么去了?说好不准乱跑的。
——你要是现在马上滚出来,我可以考虑不打死你。
然而,雷音没有现身,只有海风不断冲蚀甲板,令洛兰更加烦躁不安。他盯着那块手帕,拳头握紧了又松开。
“我看你得来上一杯白兰地。”弗洛吉以一种专业的口吻建议。
洛兰深吸一口气,突然抬头呼喊雪吹空,后者闻声走来。洛兰将手帕递给他,“这只虫,能找到吗?”
雪吹空接过手帕闻一闻,耸肩,“轻而易举。”说完,忧色浮上眉宇,“是这家伙抓走了音音吗?”
“还不知道。”洛兰面色阴沉,额角爆出青筋,“如果雷音是擅自跑掉的,她就等死吧。但如果是虫带走了她——”
海风吹拂,未经束缚的银发飘飞而起,发影遮住了他的脸。
“——等死的就是他们。”
叮当,冰块在橙汁中摇晃,碰撞杯壁。
少年吸一口冰橙汁,满足地叹息,将橙汁放回沙滩椅旁的小桌,靠回椅背,半躺半坐,亮金色的清亮眸子映出夜空。天空逐渐聚起阴云,风中带上一丝寒意。快变天了。
“真安静啊……”少年低声感慨。
这附近白天总是挤满了人,总有人过来晒太阳、吹海风、赏海景,人声熙攘,可到了夜里,尤其是天气不好的夜晚,却比任何地方都安静。
少年喜欢这份静谧。
因此,即使同伴迟迟不归,他也没有太在意。能多些时间一个人看天空、看大海,他正求之不得。何况他知道,同伴那边,也不是几分钟就能结束的事情。
但是,等待是值得的。
如果这回,他能确实地解决对手……
一丝弧度从少年唇边掠过。他的手探向橙汁,指尖碰到杯壁,忽一滞。
海风送来腥咸、潮湿的气息,其中夹杂着一丝花香。极淡,却足够令他察觉,足够令他不舒服。
花香源头,传来冷若融雪的声音,“雷音在哪?”
少年沉默一瞬,收手扭头。
就着远处淡薄的光,他看到了一个人。
那人一身白衣不染尘,右手插在口袋中。漫漫飘舞的银发仿佛月光绞成的轻丝。发影之间,碧绿眸光随光影变幻而微微摇曳,眼中的冰凉之色却没有半分动摇。
这双眼睛正直直盯着少年。
目光相对的一瞬,少年竟感到一丝悚然,仿佛脊背上掠过电流。不过一瞬间的感觉,已足够令他察觉,这个人不妙。
于是,他诚恳地问:“雷音是谁?”他真心不知道这是谁,只想赶紧把白衣人打发掉。同伴大概快回来了,留给他看海的时间不是很多。
白衣人眯细了眼睛,停留在口袋里的右手似乎握紧了些。少年立刻凝神。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杂沓的足音,两个人朝这边奔来,一个是红发的独眼青年,看上去很不好惹,另一个蓝色头发的家伙差点在空无一物的地面摔了一跤。少年暗叹麻烦的同时,目光忽一闪,视线停在后一位青年身上。
“那不是我的手帕吗?”他指指露出在口袋边缘的一角香槟色。手帕上船后就不见了,他还以为掉在了哪个人挤人的地方。
雪吹空一愣,随即醒悟,“哦,是你的没错。”他拎出手帕,“我就是根据这个气味找到你的。”
楼湛不耐烦地咂嘴,“和这家伙废话什么?”他挽起袖子,缠绕手腕的佛珠串深处闪烁着危险的红光。
少年见状慢慢坐直,空荡荡的裤管从椅子边缘垂落,在风中晃荡,连楼湛都注目了一霎。少年脸上却没有半点不自然,那坐姿甚至还很优雅。
他端起橙汁啜一口,放下,和声道:“几位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呢?印象中,我对几位没有任何得罪之处。不如说,从前连面都没见过吧?”
楼湛冷笑,“要是见过,你也活不到今天。”
少年诧异地瞪圆眼睛,“这话又从何说起?”
“啧,你作出这副无辜的样子是想骗谁啊?”楼湛将佛珠串一圈圈往下取,“我承认你很会伪装,还懂得利用同伴的气味掩藏自己,但看到你的第一秒我就发现了,你的气味当时也在那间大厅。为‘午夜宴会’挑选客人的就是你吧?”
“误会还真不浅呢,阁下说的话我一个字都听不懂。”
“少装傻!”
沙拉,深红色的长珠串飞舞空中。赤色独眼迸出森然杀意。
“——赶紧把音音交出来,我让你死个痛快。”
少年终于皱眉,“音音又是谁?和‘雷音’是同一个人吗?”
楼湛也怒了,正要上前,忽一怔。
在他身边沉默已久的洛兰突然迈步走向少年。银发飞舞,他的表情被隐没,紧抿的嘴角却透出毅然之色。一时间,就连椅子上的少年也屏息凝视他。
海浪拍打船身,海天一色的黑蓝笼罩世界。足音一步步回响,最终停在少年身前。
洛兰俯视他,一字字道:“你不认识雷音,那这个名字如何——”
短暂停顿,他张开嘴——
一朵激浪撞上来,“哗啦”水声淹没了那个最重要的名字,只有少年一人听得分明。
他的神情变了。
礼貌的微笑逐分消褪,垂肩黑发随风起落,缺乏血色的面孔毫无表情。
“原来如此,你们找的是‘她’……”少年开口,声音刻板,“明白了。如果是‘她’,我不仅知道,而且慕名已久。”
“……!?”楼湛和雪吹空诧异地望向洛兰,却只能看到他捏紧拳头的背影。
少年续道:“她对我们而言非常重要——”
说到一半,一道电光划过乌云,一霎照亮少年额发间隐现的金瞳,那眼中蕴含着险恶的幽光。
洛兰目光一动,立刻侧身闪避。
一道金光擦着他的面孔划过,于甲板、船舱外壁之间反射两次,一直线飞向大海,堪堪坠海的一瞬,倏然静止。
船舷上多了一道人影,原先的残疾少年却不见了。不在躺椅上,不在任何地方。
出现在众人眼前的,是怪物。
海风呼啸,乌云流变,怪物的剪影纹丝不动,只有发梢与衣袂猎猎飘扬。
他端着冰橙汁,唇角扯起一缕微笑。
“——重要到……冒着被妈妈怪罪的危险,也要立刻葬送她。”
轰!又一道激浪撞上船身。船舷后方便是波澜渐起的大海,海风扫荡甲板,常人只怕倚着栏杆往下看一眼都要犯晕。
然而,少年化身的怪物却直立栏杆顶端,凭借两根尖而纤长、蜂针般的“足”。
他的双腿完全异化,比常人长了三分之一,表面包覆银白、光滑的硬甲,大腿中部以下陡然变细,至足尖已尖细如针,除了膝关节呈螺母形膨大外,那两条腿几乎就是一对加长的军刺,充满杀伤力。
与危险的双腿相反,他秀丽的脸上却挂着脆弱、清澈的笑容,鸦羽般的黑发起落肩头,身上还穿着裙裤、衬衣与短斗篷组成的套装。若只看上半身,几乎要以为他是个温室里长大的小少爷。
“终于原形毕露了。”楼湛沉着脸说。他一手将雪吹空推到身后,佛珠串中的红光闪烁愈发急促。
少年啜着橙汁轻笑,“竟然真的会碰上调香师,实在意外,恐怕‘妈妈’都没料到吧。”
“你们到底把音音怎么了!”
“提到这位‘音音’……”少年很有兴趣地歪头,“为什么你们对我剑拔弩张,却对音音这么关心呢?”
楼湛匪夷所思地扬眉,粗声道:“你这种怪物,怎么能和我们的同伴相提并论?”
听到“怪物”一词,少年抿紧嘴角,却又很快恢复常态,“同伴?你们明明知道她……”说到一半,他忽然像悟到了什么,目光倏地扫向洛兰,诧异之色一分分变作恍然。
“原来如此。”他喃喃,嘴角不由自主地上扬,“原来如此,有人在隐瞒消息,瞒天过海,将‘她’藏在身边。原来……”他喉咙间漏出笑音,很快就忍不住,爆作一阵大笑,靠蜂针支撑的身体摇摇晃晃,简直让人担心他下一秒就会跌进海里。
洛兰咬紧牙关,望着少年犹如军刺的异常双腿,脸色铁青。
楼湛愕然几秒,转身望向洛兰,“他在说什么?”
洛兰不答,却慢慢从口袋中拖出怀表。
“十伐赤在哪里?”他紧盯少年,声音像是从一道橡胶管子里挤出来的。
夜空下,笑声陡止。楼湛和雪吹空也同时变了脸色,前者更是霍地转头望向栏杆上的少年,“十伐赤?难道你是……”
少年的注意力却全在洛兰身上。
“你果然很不妙。”他逐渐敛容,亮金色的眸子幽光闪烁,“但既然你连赤的存在都知道了,告诉你也无妨。”
没有任何语气或表情变化,就像谈论天气一样,他说:
“赤现在,大概正在把你们的‘音音’大卸八块。”
余音未落,楼湛和洛兰同时抓起容器——
“爆燃吧——‘炎骸领域’!”
伴随轰然巨响,佛珠串陡然爆作大团怒焰,火红焰光直冲天际。
在楼湛的容器完全展开之前,洛兰怀表的表盖弹开,三根指针如被磁石牵引般同时转向最上端,在XII处汇聚成一条线。
铃兰的香气散入空气。
仿佛被点燃了引线,半面甲板发出光来,数十枚复杂的香料符文渐次浮现,一株株植物幼苗从甲板缝隙间摇曳生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成长。
雪吹空早退在一边,闭目轻吸气,“……‘通用噬虫式·廿九’。”
此刻在甲板上成形的,是以罗勒、迷迭香、鼠尾草和月桂叶作为核心,对于大多数虫族都有效果的噬虫香,而且以触发型呈现。换句话说,噬虫香早已埋伏在这片区域,只要接收到对应的信号便会瞬发,省去了调制的时间。
这次的信号,是铃兰香。
洛兰下午巡视游轮时竟在船上各处埋下了噬虫香,就连雪吹空都不知道,船舷上的少年更是始料未及,脸色一变,屈膝跃起。亭亭绿枝遍地摇曳,像一根根触手缠向他。
少年冷哼一声,在一根枝条上单足一点。借助这微弱的力道,他如陀螺般疾旋十几圈,军刺般的双足舞成一片飞霜疾雪,所过之处,绿枝纷纷断裂,挨不着他半点,飞溅开来的树汁也几乎全被他掀起的龙卷风吹飞出去。
喀,他坠落甲板,满不在乎地拂去脸颊上一点“嘶嘶”灼烧的芬芳汁液,身周忽传来窸窸窣窣的不祥声响。庞大的阴影逐分覆落。
“……!?”他一抬眼皮,表情微微扭曲。
原本柔软的绿枝在他眼前褪去最后一分绿意,化作钢铁般坚硬、长满尖刺的荆棘,铺天盖地地涌来。
他立刻弯屈膝盖,跳跃的一瞬间,荆棘丛“轰隆”一声砸落,将他淹没在内。
甲板上陷入寂静。
荆棘蠕动,发出犹如异兽啃噬白骨般的刺耳低声。海风越来越猛烈,一波接一波的海浪撞上船身,乌云间电光闪动。
“阿湛。”洛兰紧盯荆棘,“提前发动尾——”
“调”字尚未出口,荆棘中央猛地耸成一座小山,雪亮光轨犹如逆行的螺旋,自下而上浮现在荆棘山表面。
紧接着。
“——轰!”猛烈的锐风自光轨吹出,由内而外将荆棘轰成粉末。狂舞的碎屑中,一道金光冲天而起,划出一道陡急的抛物线,“喀哒”坠落甲板远侧。
少年以军刺般的双足稳稳伫立。风劲急,鸦羽般的黑发急促舞动,其下传出阴森、低沉的声音。
“你们……很不错嘛。”他缓缓抬头,原本清秀的面孔遍布划痕,血珠顺着脸颊往下淌。同样的伤痕遍布全身。现在,他整个人就像刚从绞肉机里捞出来一样。
他却像无感于疼痛般,一分分咧开嘴角,睁眼。
眼缘青筋毕现,金瞳中攒射出露骨的“憎恨”。
“——不把你们统统绞碎,我就不姓‘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