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际雷声炸响,少年膝盖微屈,足底甲板“喀嚓”爆出两片蛛网般的裂纹,整片甲板都“咚”地闷响。
洛兰与楼湛先是戒备,紧接着又察觉不对。少年也动作一滞。
闷响仍在持续,而且越来越近,就好像地底下有什么东西正要撞出来,而且……就在这附近,就在这几秒之间——
近在咫尺的巨响炸开,甲板爆裂,烟尘与血腥气四散。
一道鞭子似的东西射上半空,旁边冲出一道人影,险然避开鞭影,后翻之后落上甲板,又滚动半圈才停住,立刻抓住双刀跳起,猎猎飘舞的金铜色长发宛如逆风的鸟羽。
“……音音?”楼湛大吃一惊。
洛兰瞳孔骤缩,不自觉上前。
“小心!”雷音一抬头看到他,立刻扑上去,将他一把推开。从天而降的黑影砸在两人足边,那是赤红的蝎尾倒钩。
洛兰呼吸一滞,雷音却飞快瞥他一眼,叹息,“你换了衣服。”
“……那是什么失望的口气?”洛兰没好气地推她额头,张嘴却是一惊,立刻收回手,掌缘已经染上了黏糊糊、还带热度的暗红液体。
“不是我的。”雷音赶紧解释,咧开嘴却又倒吸一口凉气,显然牵动了伤口,“……至少有一半不是我的。”
她说得若无其事,可全身到处都是新伤,有些还非常严重,显然防御香早已耗尽。血迹完全毁掉了那身漂亮的蓝色礼服,头发披散,还断了好几簇,简直比隔壁那个刚从荆棘里爬出来的人还凄惨。
看她这副模样,洛兰“喀吧”握紧了拳头。因她失踪而产生的怒气更加难以压抑,只不过转给了另外的对象。
拎起表链,他缓缓转身。
烟尘飘散处,传来蝗虫啃噬庄稼似的窸窣低音。
刺啦,一只覆盖赤色硬甲的锐利虫足伸出破洞,搭上甲板边缘。
刺啦,刺拉。又一只,又一只……
仿佛从地狱中爬出的畸形黑影穿出破洞,爬上甲板。赤红倒钩“刺啦啦”拖过地面,翻卷在黑影身后。黑影周围烟尘缭绕,只能看到一双闪烁幽红光芒的眼睛,定定俯视雷音。
“你的刀,变了。”森然低音隆隆回荡,“但是,很有趣。你果然是合格的对手。”
赤色蝎尾悄无声息地穿出烟尘,雷音立刻握刀蓄势。
啪,一只手按住她的肩膀。
冷淡话音从旁传来,“专业的事就交给专家去做,学徒一边待着去。”
雷音愕然抬头,只见洛兰走向那道比他高出差不多两倍的黑影,悬垂右手下的怀表逐渐绽出光来——
“辉耀吧——‘禁色六芒星’。”
光芒大放。雷音也大为着急,“等等,你根本不知道这家伙有多……”
“十伐赤,蝎型,能量为‘傲慢’,当世最强大的虫后黑音麾下的七大将之一,与蜂型大将风琢骨焦不离孟、孟不离焦,武器是双螯与毒尾,近战挥螯、远攻摆尾,攻防一体,几乎没有破绽——”洛兰边走边说,完全解放的双翼天文钟在他头顶“滴答”走动。
风乍起,吹散烟尘,巨蝎骇人的身姿出现在夜幕下,那双细长的眼睛紧盯洛兰,眼中充满怀疑和蔑视。
洛兰在巨蝎跟前站定,抬头,绿瞳中毫无惧意,只流动着冰冷的光。
“——还有什么我需要知道的?”
雷音瞠目结舌,嘴唇动弹几次,好不容易蹦出几个字:“没、没了……”
“那就躲远点。”洛兰说着,抬起右臂。十伐赤眯细眼睛,“贱民,让开。”
洛兰不为所动,伸直手臂,指尖直指十伐赤胸膛,眼睑垂落——
“瞬技·圣花”
喀嚓,齿轮激转,“禁色六芒星”的三组指针同时停留在XII处。
整座钟蓦地发出白光,同样的光出现在洛兰指尖,凝聚成弹珠大小的炽白光点。
十伐赤陡然色变,赤色蝎尾向洛兰疾驰。
同一瞬间,光点如出膛子弹,拖曳着笔直的光轨直射十伐赤,撞在他胸前,散开成含苞的铃兰纹样。
铃兰绽放,芬芳四溢。
盛开的一瞬,蓦然爆炸。
剧烈的响声和十伐赤的惨嚎惊天动地。他带着胸前的火光和烟雾缓缓倒下,胸口破了一个大洞,伤口边缘如被剧毒侵袭般“嘶嘶”变黑、腐化。蝎尾撞到洛兰身周的防御香护罩,无力地弹去一边。
“……嘁,射偏了。”洛兰烦躁地咂嘴。盛怒之下毕竟还是失了准头,害他心情更加恶劣。那只蝎子现在本来应该变成死蝎子的。
他还没发现,雷音在一旁看着他,根本是目瞪口呆。
“洛、洛兰兰……”她都结巴了。刚才那是什么?她到底看到了什么?难道洛兰之前都只在她面前展露出半成功力?
她从没像现在这样觉得自己果然只是个学徒。
洛兰听到了她的唤声,却没有回头,双眼仍盯着十伐赤,冷笑,“对方是大将,奉上这点程度的敬意是应该的。”说着,他眉心浮起怒纹,“而且,竟然从我鼻子底下把你抓走,很显然是在挑衅我。”
雷音一愣,紧接着大喜过望。
他是这样误会的吗?真的是这样误会的吗!
诸天神佛啊,我感谢你们所有人。
短短几秒间,十伐赤的那些足已经开始动弹,洛兰立刻集中注意力在噬虫香上,“禁色六芒星”的齿轮开始转动。
这时,远方传来一声大叫。
“……赤!”双腿如蜂针的少年看到十伐赤倒地,脸色剧变,马上就要冲过来,才一动就被迫停步。
状若巨镰的火焰拦腰斩来,他情急之下一蹬地,将前冲的势头改为向上,一连数个腾空前滚翻,擦着外焰险然避过,最后落地时在甲板划擦出两道长长的锐痕,半蹲半伏,一手轻按身前地面恢复平衡,这才终于停稳。
一片阴影覆落头顶。他心中一紧,抬头。
楼湛睨视着他,咧嘴而笑,露出森森白牙。
“不是要把我绞成肉末吗?”他慢条斯理地扭动脖子,发出“喀嚓”轻响,赤色独眼幽光隐现,“现在溜号,你是想跟爷爷我姓了吗?啊?小蜜蜂?”
风琢骨咬紧牙关,目光一瞬也不敢移开。
面前之人被十二颗镂满精细花纹、人头般大小的赤金佛珠所环绕,花纹间虹光流转,在他身周投下莫测的光影,氤氲其间的幽远香气,令人想到古老的东方宗教。
香气本身已经很不妙,更不妙的,却是操纵它们的人。
那只赤红色的眼睛,在风琢骨眼前,逐渐与豹子的眼睛重合。一样的冷血、凶悍,眼底隐微闪烁着看到猎物的兴奋。
这男人是个杀手——风琢骨猛然意识到。
也许不像先前的白衣人那样缜密、敏锐,却更加凶暴,更少迟疑,一旦被盯上变成他的猎物,恐怕只有死亡能拉下猎杀的帷幕。
“……赤,等我一阵。”风琢骨紧盯楼湛,一字字道,“我先料理了这家伙。”
楼湛抬起下巴,阴沉地笑了,“求之不得。”
雷音还从来没有见过楼湛战斗的样子,此刻好奇心勃发,正要选个前排席位围观,一只手从后面伸过来,把她拖走了。原来是雪吹空。
“他们两个不会有事,不用担心。”他拖住她边走边说,两人身后传来激战开场的声音。
雷音不由挣扎,“基本上,我没有在担心,我只是想看……你力气怎么这么大!”完全没办法挣脱!他先前明明没有这么难对付。
“有些时候,医生需要比战士更坚强。”雪吹空终于在一个远离战火的地方停下来,转头回望她,“比如有个一直想逃走的重伤患时。现在,让我看看你的伤。颂唱吧,d——”
“等等!”雷音赶紧打断他,“我没什么大碍……”
“这很难判断。蝎型的肢体大半带毒,你的防御香早已耗光,很可能受到了虫毒的侵袭,必须马上检查。”
“我现在活蹦乱跳,完全没有中毒的迹象……”她的声音越来越低。
雪吹空看着她,一语不发。
她背后冒冷汗,试图解释:“真的,既然我还活生生站在这……”
蓝眼睛静静盯住她。
“……”
目光一瞬不瞬。
“……好的我接受检查。”雷音终于投降。
雪吹空立刻高兴起来,点头赞赏道:“你真是一个深明事理的人。那我现在立刻开始,不会痛的,不用紧张。”
说完,他闭目摊开双手——
“颂唱吧——‘d小调赋格’。”
“叮铃。”
清音一振,风铃般的银色耳坠应声而落。
“……!?”雷音心头一震,那清澈的声音竟令她感到一阵排斥,仿佛潜意识感知到了危险。
“叮铃。”
清音再振,耳坠自动解体,化作一排水平悬浮的银色细管,在海风中幽咽鸣响。
雷音倏地咬紧牙关,心脏“怦怦”跳动,额头渗出冷汗,灵魂在身体中微微震颤,好像一只不安于铁笼的困兽。
与此同时,她“听”到了某种呼唤。
来自远处,温柔却又威严,一瞬即抓住了她的心。她的意识开始朦胧,却又好像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清醒。
雪吹空正要解开容器,呼吸间陡然察觉她的异样,暂时收手,“音音?”
没有回答。雷音低头站着,披散的长发在她毫无表情的脸旁微微拂动,那副模样就像一个陌生人。
雪吹空心中一凛,集中精神体察她灵魂的状态。她的防御香早已溃散,灵魂气息完全曝露在他面前,没有任何遮挡——
“……!!!!”冰蓝的瞳孔骤然收缩。
“你……”他震惊万分,反射性想后退,一步尚未迈出,身体一下子变僵。
一截刀尖从他背后突出,粘稠的血液顺着海蓝刀刃缓缓流淌。
短暂的冰冷过后,剧痛陡然爆炸。他的表情因痛苦而扭曲,整副身体都在颤抖。尽管如此,他仍在极度震惊的驱使下挣扎抬头——
迎上了一张狰狞的脸。
嘴角因疯狂而上扬,瞳孔中红光隐现,闪烁着暴躁与破坏的冲动。狂风中,金铜色的浓密长发剧烈飘拂,狂乱的发影将那张脸切割成破碎的千万片。
然而,那是雷音的脸。
无论雪吹空多么难以相信,他的眼睛只告诉他这一个答案。
震惊与剧痛绞割着他的大脑,他的身体微微一晃,耳坠“叮咚”鸣响。
雷音陡然切齿,深刻的怒纹浮现于眉心,喉间发出嘶哑低音——
“不许、发出、那种、声音!”
每迸出一个词,洞穿雪吹空身体的刀便更深入一分。血珠密集地坠落。雪吹空的表情从惊愕到痛苦,再到苍白无力。挣扎之间,他似乎朝耳坠微微探了一下手,睁眼却看到她的脸,一丝哀伤掠过眼底。
“……音音……”他的声音仿佛一道叹息,眼里的透明光亮逐渐涣散。
雷音皱皱眉,慢慢张嘴,还没说出一个字,刀上的力道陡然松脱。
咚。雪吹空倒地,暗红的液体沿着甲板缝隙蔓延。
海风劲烈,在血液表面掀起一层涟漪。
雷音俯视着那具不会动的躯体,嘴角一点点放平,眼中的怒火也开始平息。这个人是谁,她不知道,也不在乎。但是,当他轻声呼唤“音音”时,她脑海中为什么会掠过陌生又熟悉的画面呢?
透明的蓝眼睛低头凝视着她。那双眼睛,犹如蒙着薄冰的贝加尔湖。
(现在的你,非常美丽。)
她沉默片刻,嗤笑一声,头也不回地离去,额发阴影遮住了她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