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音猛然睁开眼睛,茫然地环顾四周。
海风袭面,视野开阔,一座半圆形的露天剧场呈现在她面前。弧形排列的阶梯座位向下延伸,最底下是舞台。舞台背后,狂风呼啸,黑浪翻涌,乌云中的水汽快要堆积到极限了。
她的视线慢慢从左移到右,逐渐反应过来,这里应该就是格利特尼尔号上最有名的露天剧场,据说明晚这里会演出歌剧,场面非常盛大。但现在,这里空空荡荡,没有半点生命存在的气息。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竭力回忆来时的事,记忆却在雪吹空说要帮她检查的地方戛然中断。那之后发生了什么,任她怎么努力也想不起来。睁开眼睛,就到了这里。
这样的经历,她从前也有过一次,当陆离使手段将她从洛兰身边引开时。
——难道又是哪个人在作怪?
她警惕地握紧双刀,却看见其中一把刀上沾满了开始干涸的黑红色血液,吓得她手一抖。她明明记得和十伐赤战斗的时候,没有一招伤他如此之深,这些血液到底是哪里来的?
不安感涌上心头,迅速摇撼她的勇气。
——不行了……先回到阿兰兰身边再说。
——不能再像前次那样给他惹麻烦了。
她后退着离开,视线最后一次掠过剧场,忽瞥见一抹熟悉的芥末黄,心脏剧烈一跳。她战战兢兢地抬起头,看到了舞台前的“那样东西”
人偶般不合理歪曲的肢体扯裂了芥末黄礼裙,身上没有任何伤痕,原本富有韵致的面孔极度扭曲,还含有一丝惊愕,仿佛到死都不能相信自己会落得如此下场。
——那个女人……
极度震骇之下,雷音身体微颤,双腿难以移动分毫。
——那个女人,难道不是虫、虫……
“她只是个普通人,不知道自己被雇来做什么。”温柔、清脆的少女声音在身后说。
雷音倏地转身,瞳孔骤缩。
剧场入口处,一名妙龄少女亭亭而立。
她仿佛刚从晚宴会场走出来,穿着及膝的玫瑰粉礼裙,身姿莹莹,肌肤凝霜,乌黑的长直发垂落半腰,脸颊略有些婴儿肥,却与那双玻璃般净澈、明亮的眼睛相得益彰。
“你、你不是她的……”雷音手足无措地指着那具尸体,“女儿”两个字到了嘴边,又吞咽回去。
她看到了少女身后的人。
“你这副蠢兮兮的表情,打算让我看到什么时候?真是令人不快。”妃天镜眯眼看着雷音,冷哼,“从前的你虽然粗鲁、野蛮,也比现在好多了……啊,还是说比起‘从前的你’,更准确的措辞是——”
他轻轻一推眼镜,勾唇。
“——‘另一个你’呢?”
雷音瞠目结舌。妃天镜说的话,她一点也不明白,只是下意识地握紧了双刀,切齿低语,“……都给我让开。”
妃天镜扬眉,“你要去哪?”
“当然是回到我的同伴身边!”
“你在说什么蠢话?”妃天镜忍俊不禁,“你的同伴不就在这里吗?”
雷音倒吸一口凉气,还没说话,对面镜片后的眸子一分分变冷,笑意——无论是真实还是伪装——消失了。
妃天镜睨着她,慢条斯理地说:“还是说,你打算为了那些被我耍得团团转的调香师,背叛种群,背叛诸位大将,背叛——‘母亲’大人呢?”
一阵狂风吹起雷音的头发,她感觉像被冰水兜头浇下,大脑完全无法运转。妃天镜的话越来越超出她的理解能力,她简直连猜一下的勇气都没有。
这时,一直沉默的少女轻轻开口。
“你的困惑,我明白。”
她迈步向前,清澈透明的笑容令人想到易碎的玻璃制品。雷音却打从心底感到一股惊悚,反射性后退。
少女走向雷音,边走边说:“这么多年了,我的孩子一直在保护你,从未向你说起有关她的事。你对她的存在一无所知,有现在的反应是理所当然的。可以的话,我也希望能守护她的心愿。但是,她是我的孩子,我很思念她。她不在身边的日子里,我每一天都很寂寞。”
少女迈着安静的步子,一步步走下阶梯。雷音后退着躲避她,不知不觉靠近舞台。
“曾经有一次,在格拉斯,我呼唤了她,为了帮助我的另一个孩子陆离了却心愿。但那次,她还非常虚弱,没来得及见到我便重新陷入沉睡。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你——雷音。”少女微微一笑,“你的战舞令人目眩,就和她一样;你有着坚定的意志,本能地渴望战场,就和她一样。你们有那么多相似之处,就连脸也一模一样。看到你,我愈发想念我的孩子。因此,在镜的帮助下,我稍稍改动了这艘游轮上的计划,目的之一就是重新见到她。
“就在刚才,我‘听’到了她的回应。她已经恢复了力量,随时能够苏醒。只有唯一的问题——”
整个剧场回荡着海风呼啸的怪声,少女的声音却轻盈得像一片飘入掌心的雪花。
“——你们住在同一具身体里。”
乌云低压,压得雷音几乎不能呼吸。不知是不是风浪越来越大的缘故,她感到连地板都在摇晃。
——她在说什么?
无法发声,无法思考,只有同一个问题在脑子里隆隆作响。
——这些人到底在说什么?
下意识地后退,脚跟忽碰到一物,竟是裹在黄色礼裙中的尸体。一阵悚然顺着脊柱涌上来,雷音蓦地跳起来,浑身发颤。
嗒,前方足音停滞。
乌云密布的夜幕下,虫族的母亲与女王孑然孤伫,朝雷音探出手,纤弱的微笑好像随时会融化。
她恳求:“雷音,能不能拜托你,把我的孩子还回来?”
看着她的脸,雷音只觉骨寒毛竖,浑身鸡皮疙瘩直冒。虽然完全不明白状况,可她想逃,从来没有这么想逃。再在这里多待一秒她就要发疯了。
然而,虫后的眼睛仿佛具有某种魔力,雷音无法移开视线,只能直勾勾与那双清澈的黑瞳对视。
黑暗逐渐扩大,侵蚀她的视野、她的灵魂。
不知不觉间,意识仿佛溢出了躯壳,遥远的地方回荡着一种温柔而威严的呼唤。那不是人类的语言,甚至不是语言,只是一种“声音”,一种诉诸大脑底层的“气息”。
紧握双刀的手开始颤抖。
心底逐渐升起暴躁与破坏的冲动,断续、破碎的画面如洪水般倒灌。
狰狞的笑容在唇边抽动,喉咙深处发出粗哑的嗤笑。她的手渐渐恢复稳定。她想起来了,想起了刀尖突入人体的触感。令人作呕,但是,非常有效,总能平息她心底骤燃的“暴怒”。
她全部回想了起来。
虫后凝视着她,哀切之色早已消失,长长的黑发在狂风与闪电中舞动,犹如水妖的触手。面对眼前上演的变化,她轻一勾唇,很浅的笑容在下一秒变成安心的笑脸。
“你回来了,太好了。”她轻抚胸口,呼出一口气,“欢迎回家——”
一语未落,风向转变,狂肆的海风卷来一缕香气,秀雅而冷清。
虫后的笑容陡然凝滞。
剧场入口传来急促的足音和齿轮转动声——
“瞬技·镇魂歌”
浓淡不一的金光蓦地充满剧场,与天空的闪电交相呼应。
电光石火之间,一道狂风卷起,巨大的蜻蜓掠过剧场,一把抱起虫后,直冲高空。
下一个瞬间,金光中飞出一对洁白巨翼,径直飞向舞台,带起满室异香。巨翼一头撞进雷音体内,化作无比耀目的光之翼,在她身后缓缓张开。一时间,光辉四射、奇香翩跹,漆黑天空与汹涌大海之间仿佛诞生了天使,映照得整个世界无比绚烂。
渐渐地,光芒开始消散。
啪嗒,一滴雨水坠落在雷音面前。啪嗒,又一滴沾湿了她的脸。
她的睫毛轻轻一颤,慢慢掀起。视野有些模糊,耳朵里也充塞着尖锐的鸣响。她茫然四顾,鼻翼忽然翕动两次。一股好闻的白花香气正朝她扑来。
她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真的看到一道飞奔过来的人影,那急促起落的银发太过耀眼,害得她眼里一下子充满了泪水。
“阿兰兰……”
话音未落,洛兰扑过来一把抓住她的肩膀,大叫:“雷音!”
雷音愣了一下,反射性应答:“呃……啊。”
洛兰的身体立刻放松了,低声咕哝一句:“太好了,赶上了。”说着放开她,转身欲搜寻敌人的踪迹。才动一下,身体微微一僵。
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臂弯。
“……别走。”雷音尽量想掩饰声线的颤抖,但是不太成功。原本还勉强忍耐的眼泪在看到那双绿眼睛时一下子迸发出来,她索性放弃忍耐,“哇”地大哭。洛兰何曾见过这种场面,一下子吓得呆住了。
雷音死死抓着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恳求,“不要走,拜托。”
“我……并没有打算走……”
“我保证绝对不离开你的视线了。”
“事到如今你才……”
“如果你、你不介意我跟进男厕所的话——呜哇!”额头传来的剧痛害雷音哭得更凶,眼泪简直止都止不住。这家伙明明这么粗暴,嘴巴又刻薄,骂她的次数比太平洋的地震还多,但是,看到他的时候,她的心一下子就定了。在她不知“依赖”为何物的十八年中,这样的感觉是从未有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