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兰额头抽跳着收回手，却发现手臂还被雷音紧紧抓住，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再看看她的表情，他不觉心软，重新说：“我没有打算走。”短暂停顿，虽不甚忍心，还是说：“不过拜托你先放手。阿湛在甲板上挡着两只大将，他要是知道我在这里聊天，可能会想谋杀我。”
“两只？”雷音顿时色变。
“有弗洛吉稍微帮他，而且十伐赤已经半死不活，不用太担心。”
听到十伐赤的名字，雷音终于注意到洛兰脸色分外苍白，与十伐赤的战斗恐怕令他消耗不少。但光是这样，他会露出如此明显的疲态吗？
怀着些微疑虑，她慢慢松手，正要说话，两人同时神色微变。
舞台上方传来温柔、清脆的少女声音——
“能与黑音麾下的大将一战，阿兰真的变强了。”
一瞬间，雷音明显感到洛兰的手臂颤了一下，不禁抓紧了即将松开的手。
少女很怀念地说：“接二连三使用‘瞬技’还能好端端站着，五年前的阿兰是做不到的吧？我记得阿兰对我说过，调香师的力量来自灵魂与香的共鸣。是什么磨砺了阿兰的灵魂呢？是对我的憎恨？”
洛兰握紧拳头。
“对我的警惕？”
风浪声这么大，雷音却几乎能听见洛兰咬牙的声音。
“还是说——”
舞台上方的观景台，少女趴在栏杆上，长发随风起舞，脸上扬起天真无邪的笑容。
“——对我的‘罪恶感’？”
洛兰背对舞台，完全僵硬，外表看似纹丝不动，可紧抓他手臂的雷音分明感到，他整副身体都在抖，从身体深处传出止不住的颤抖，害她的心都跟着颤动。她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更用力、更用力地抓着他，就算能让他感到疼痛也好。
少女快活地俯视着他们，片刻，忽然像心满意足一样站起来，呼唤：“镜。”
“在。”妃天镜从后方阴影中无声浮现。
“这条船上的人，已经全部睡着了吧？”
“是，依照您的吩咐。”
“真可怜。现在睡下了，明天还要醒来。等待着他们的世界，可不会变得更好呢。”少女叹息一声，怜悯地垂下眼睑，“就让他们永远睡着吧。”
雷音大吃一惊。这言论听上去怎么这么危险？
洛兰也倏地抬头。妃天镜却已恭敬地答应“如您所愿”，手探进口袋。
遥远的地方炸响一个闷雷，船身微微一晃。
雷音一愣神。雷声再次炸响，比前次近了些，船身的晃动也更加明显。一种模糊的不安涌上心头，她望向洛兰，发现他也眉头紧蹙。
犹如点燃了一串鞭炮，雷声滚滚，动地而来，甲板的摇晃越来越猛烈，恰如雷音心中逐渐膨胀的恐慌。她反射性将视线投向船舷外——黑浪滔天，风波险恶，令人产生一种发自本能的恐惧。
一阵风吹来，洛兰鼻翼微耸，陡然色变，“……炸药！”
话音未落，尖锐的警笛声在游轮上空拉响，是自动控制系统检测到密封舱进水发出的警报。听着那刺耳的声响，洛兰的嘴唇一分分褪去了血色。
突然，他转身紧盯少女，脸色瞬间又变白三分，可他仍艰难地从气管里挤出声音，“……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少女眼睛微弯，脆声道：“当然是为了阿兰。”
“……”
“五年来，阿兰一直被‘罪恶感’折磨着吧？我很担心你，可我不是调香师，无法治愈你的心病，只好考虑其他的办法。我想啊想，想了好久，终于想出来了——”说话间，那双黑眼睛逐渐弯成了好看的月牙。
“——只要让阿兰成为我的‘孩子’就好了吧？”
爆音连响，空气中逐渐散入刺鼻的火药味。
“当阿兰不能见容于人世、无法自容于人世时，我的身边，永远留着阿兰的一席之地。所以，阿兰，好好睁大眼睛看清楚吧——”
伴着猛烈的爆炸音，整座剧场剧烈颤动，灰尘“扑簌簌”地坠落，警笛的鸣叫越来越刺耳。这一切噪音中，却回荡着虫后清脆的音色，她的笑容净澈无瑕。
“——这一千零五条，为了你的幸福而祭上的生命。”
雷音惊呆了，一种怒气从心底缓缓涌上。这次她非常确定，是她自己的怒火。抓着剪刀的手越收越紧。她也很确定，现在这种扑上去把某个人分解、绞碎的冲动，完全属于她自己。
没等她做任何事，洛兰率先冲了上去，“禁色六芒星”的光芒在他手中暴涨。
然而，在容器展开之前，虫后轻巧地一跃，坐进妃天镜的怀抱。后者早已蜻蜓化，两对透明薄翼急速振动。仿佛驾了一道上升气流，他倏忽升上半空，一手还护在虫后身前。
“暂时再见了，阿兰。”少女偏头一笑，目光转向雷音，“至于我的孩子……我相信，我们很快会重逢。”
一道炽白光芒冲上半空，是“圣花”。然而，妃天镜轻轻松松便闪了开去。他在空中飞出8字形的奇异轨道，戏耍一般接连闪开来自甲板的攻击，最后飞到高处，略一停顿，倏地振翼高速远去。
又一次，雷音眼睁睁看着巨大的蜻蜓消失在夜幕中，心中的愤怒、不安却远比前次剧烈。
咣咚，什么东西坠地。雷音移动视线，只见洛兰摔倒在地，顿时大急，踩着摇摇晃晃的甲板狂奔过去，“喂，你怎么样？”
“……没事，只是没站稳。”洛兰挥挥手。然而，看他脸色，雷音明显感到他不仅是没站稳。他现在看上去比刚才还要糟糕一百倍。当雷音伸手去扶他时，他的手背都在发抖，差点抓不住雷音的胳膊。头顶的“禁色六芒星”光芒黯淡。雷音看在眼里，既忧又急。
火上浇油的是，爆炸声竟然还在持续，实在不知道这艘游轮上埋了多少斤炸药。只见甲板开始一点点倾斜，远处有些地方传来崩裂、倒塌的声响。雷音害怕舞台等下也塌掉，便强压下恐慌，咬牙撑起洛兰，边往安全的地方走边说：“你再撑一下，我马上去找台卫星电话来求救……”
洛兰无力地摇摇头，轻声说：“放开我。”
“哈？我现在放开你站得稳吗——”
“没问题，快放手，要来不及了。”
雷音还在纠结要不要放，远处忽传来可怕的断裂巨响，脚下甲板陡然倾斜。雷音猝不及防，惊叫一声失去平衡，连同洛兰一起往下滚，迅速滑向船舷，再往外就是波涛汹涌的海面。雷音吓了一跳，双手乱抓，好不容易抓到一根固定在甲板上的椅子腿阻住下滑的势头，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将自己和洛兰都拉上来，各自靠住一张椅子，气喘吁吁。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她对跑回去求救已经不抱指望，只能望着天空喘息道：“我说……你上船之后有去看救生衣和救生艇都在哪里吗？”
洛兰摇摇头，也不知是在作出否定回答，还是干脆在否定她的提案。他喘一口气，突兀地说：“当我给你信号时，就放出龙涎香。”
雷音一怔，匪夷所思地睁大眼睛，“你还想怎么样！”
洛兰倚着歪斜的椅子陷入了沉默。远处，“隆隆”爆炸音终于平息，崩塌声却接连不断，也不知是不是有人已经遇难。
终于，他轻轻地开口：“我想的还和一开始一样。”
“什么？”
“如果你能作为调香师留在白塔，就是最好的结果。”
雷音愣住了。
渐渐地，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涌上来，喉头像被什么东西绞住了。她紧紧咬住嘴唇，视线仍然迅速地变模糊，只好低下头，用手背使劲揉揉发红的鼻头。
洛兰嗤笑一声，闭上眼睛，颤颤巍巍地抬起右臂，举过头顶，手指直指天空。
涣散的表情逐分收敛，雪银睫毛在下眼睑投落半透明的阴影。
感受到他灵魂力度的变化，“禁色六芒星”陡然绽出光芒，明亮的光害雷音一个激灵睁开眼睛，扭头看到洛兰的表情，心顿时沉落谷底。
“不要——！！！！”
她的尖叫中，回荡着宛如融雪的清冷低音——
“瞬技·冰封万里”
齿轮、链条快速绞动，双翼天文钟的三组指针“喀嚓”停顿。
洛兰整个人从里到外透出光来。
先是铃兰的洁白，再是雪松的淡蓝，再是铃兰……层层辉耀的光芒将他整个人笼罩其中，刺得雷音睁不开眼睛。
下一瞬，所有光芒倏忽收敛，凝聚成一枚耀眼的光球，从他指间迸射而出。
蓝、白交缠的亮光宛如蛟龙，直冲天际，射入乌云深处，短暂的光亮后，迅速湮灭在漆黑的云团中。
雷音仰头望着毫无变化的夜空，张口结舌，头脑空白。
忽然，什么东西坠落在她眼角，凉丝丝的。她慢慢抬手一拈，指尖出现一枚泪滴状的冰凌，散发出铃兰、雪松调和时独特的幽香。
啪嗒，啪嗒嗒嗒……不断坠落的雨珠在她身边印出大大小小的黑点，一旦遇水便“喀拉”凝结成冰。雨珠越来越密，雨丝越来越长，雨帘越来越厚……眨眼之间，“哗啦”水声扫过大海，海面上仿佛腾起了白雾。酝酿了整晚的暴雨，终于降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