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声中，混杂着“喀拉喀拉”、水凝成冰的密集响声，这声音仿佛卷过庄稼地的蝗群，蚕食着整片海域，空气中弥漫着天堂般的异香。雷音抱着脑袋，艰难地扭动脖子，向下张望，眼睛一点点瞪大。
一层层汹涌巨浪在她眼前开始凝结，结成漆黑色、泛白霜的坚冰，仿如一尊尊惊心动魄的雕塑，在天地间凝立不动。
方圆数百米的海域完全冻结，在亚热带的大洋表面散发出森森寒气。受益于此，游轮倾斜、下沉的速度明显减缓，此起彼伏的崩裂声也减弱了许多。
暴雨还在继续降落，冰层越来越厚。雷音难以置信地瞪了冰面好久，忽然听到身旁传来轻微的响动，立刻回头。
洛兰的身体无力地歪斜，滑出椅子。
雷音瞳孔骤缩。
洛兰摔在倾斜的甲板上，滚向大海。
雷音模糊地听到了一些狂喊、尖叫，好像出自她自己的喉咙，但她完全不在乎。她只是疯狂地朝洛兰伸出手，指尖却与他失之交臂。
这一瞬间，她看到他睁开眼睛，微微朝她眨了眨眼。
她喊叫着，喉咙刺痛，脑子竟然还能反应过来，是信号。
龙涎香自身固然拥有奇香，却还有着定香剂的功能，与任何香调和，都能增强它们的强度与持续时间。
洛兰还在担心，仅凭他的力量无法托住下沉的游轮。
雨珠不断砸在雷音身上，一粒粒冰珠从她脸颊滚落。她再三竭力伸手，却眼睁睁看着洛兰越滑越远，窒息般的痛苦紧捏她的肺。
——受不了。
——这种感觉，我受不了。
她猛然咬紧牙关。
松开手，脚蹬地，整个人向前飞扑，在洛兰滚出甲板的前一瞬抓住了他。两个人翻滚着撞在倾斜的船舷上。雷音一手抓洛兰，一手去够船舷，指尖却从结冰的栏杆上滑了过去。
心猛地一沉，身体也是。
在她眼前，船舷迅速升向夜空。两人坠向结冰的洋面，撞破还没冻实的冰层，沉进漆黑无光的深海。
世界陡然安静下来。
降雨声、冻结声、坍塌声……所有声音都听不见了，只有沉闷又单调的“咕咚”水声冲刷着雷音的耳膜。死寂、黑暗与咸水环绕着她。
对人类而言，这是死境。但她现在无瑕多想。
她一点点划动四肢，将洛兰无力的身体拖到身边。这个动作耗费了超出想象的力气。当她拔出剪刀，试图在冰层上凿出一个洞时，已经明显感到了氧气的匮乏。她咬紧牙关，更加用力地挥动剪刀。
咕噜，刀尖在海水阻力下斜擦过冰层，留下一道歪斜的痕迹。
咕噜，刀尖撞下一小块碎冰。
咕噜……
咕噜……咕噜……咕噜……
挥动剪刀的手臂越来越无力。雷音屏着最后一丝气力，竭尽全力向上一挥——刀尖甚至没有碰到冰面。她的身体已经开始下沉。
——至少把洛兰……
最后一件事也没来得及想完。她的手慢慢下垂，剪刀滑脱手指，意识逐渐模糊。
因此，她没有看到剪刀中央的蓝水晶陡然绽放出光芒，温暖而深邃的气息随着光而荡向大海更深处。
沉沉死寂笼罩着深海。
然后，海洋深处传来了深沉、嘹远的鲸歌。
海水冲刷着沙滩。夜空中，乌云逐渐散去。
忽然，一阵剧烈的咳嗽惊破黑夜，距离大海不远的地方挣扎着坐起一个人。她全身湿透，脸色青白，身上、嘴里全是沙子，模样狼狈得让人觉得她能活下来已经是个奇迹。
然而，她坐起来之后的第一件事却是跳起来四处张望，一看到倒在不远处的另一个人就踉跄着奔过去，检查他的生命体征，随即长长呼出一口气，抬头望向大海。
海面已经平静了许多，却仍一片漆黑，令人生畏。然而，就在她抬头的一瞬间，远处有所感应般，一道水柱喷出海面，高高射上天空。某种深沉的歌声回荡在浩瀚天地间。
她的表情不自觉变得柔和，目光重新落在海面上，带着辽阔气息的腥咸海风吹拂着她的脸。
对大海，她果然还是讨厌不起来啊。
短暂休息后，她捡起落在沙滩上的海蓝色剪刀，拖着同伴走向远处一座小屋。屋里没人，但各种设施一应俱全，应该是渔夫的临时住所。她在心中对主人暗暗道谢又道歉，接着便点燃火炉，闭着眼睛给同伴换上干衣服，又拿条毛巾擦干自己的头发。做完这一切后，她轻手轻脚地来到床边，蹲下。
洛兰正在床上沉睡。
他看上去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虚弱，仿佛全身力气都从身体里抽干了，本就白皙的皮肤几乎透明得能看见血管。
然而，联想到他冻结海面前的表情，她觉得，他现在能好好躺在那里，恐怕已经是十万分之一的幸运。
那时候，他脸上浮出了赌上一切的决绝之意，仿佛就这样搭上性命也没有什么所谓。
她已经不止一次看到他露出那样的表情。偏执、冷酷、不惜己身。从前，她只是模糊地从那表情中窥见他心中的黑暗，可在刚过去的那个夜晚，她终于亲眼目睹了那黑暗的根源。
可以的话，她想告诉他，没关系的，事情没有他认为的那么糟糕。
可以的话，她想说，不用一个人全埋在心底，他还有很多靠得住的同伴。
可以的话，她愿意保护他。
可以的话……
她低下头，抿紧了嘴角。火炉里，煤炭安静地燃烧。
“……想留在你身边。”
但是——
她的影子在墙壁上微微跃动，轮廓微小地变化着。终于，影子舒展，她也悄无声息地站起来，转身望向房门。
——同样的黑暗，也已经侵入了她的灵魂。
她垂下眼睑，系上外套的扣子，走向房门。一步尚未迈出，身体微僵。
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衣摆。
身后，传来轻细却熟悉的声音，“……雷音？”
她僵立数秒，深吸一口气，转过身，令自己露出有史以来最灿烂的笑容，开朗地说：“是的，现在还是我。”
以为他会惊讶，至少也会疑惑，没想到，他只是轻轻一扬眉，凝视她片刻，重新闭上眼睛，“你忘记你现在没有防御香了吗？”
雷音一愣，不明白他为何提起这茬。洛兰闭目片晌，低声道：“真笑还是假笑，你以为能骗过我？”
火炉里传出“噼啪”轻响，雷音倏地后退一步，用手背捂住嘴。
“我要走了。”她一边说，一边在背后握住门把。洛兰神情一滞，似乎没理解她是什么意思，直到门锁转动的声音传入他耳中。
“你要去哪里？”他半坐起来，眯细了眼睛。尽管他现在是个虚弱的病人，可这一瞬，雷音还是打从心底感到一股颤栗。她知道，那不是她的颤栗，是“她”的。
但是，“她”受恐惧压制的时间不会太久了。
若“她”现在点燃怒火，洛兰将没有任何还手之力。
再没有任何迟疑，雷音一把推开门，狂奔出去。身后传来洛兰的叫声，似乎还混杂着表链的声响。她跑得更快，一眨眼便逃离海岸，一头扎进漆黑的树林。
她拼命地奔跑，一边跑一边发出野兽般的号叫。痛苦、憎恨、悲伤、愤怒……种种黑色的情绪绞割着她的灵魂。她跑啊、跑啊，不知道跑了多久，不知道疲倦为何物，渐渐地连自己是谁都不太清楚了。“过去”与“现在”好像被打成碎片丢进一个巨大的搅拌机，纷纷碎屑凌乱地飞舞，却都飞不出她这个“容器”。所有的一切都是她。
她不停地奔跑，奔向自然而然就了解了的目的地。渐渐地，东方浮起鱼肚白，她放慢速度，搅拌机里的碎片缓缓沉淀，堆积成界限分明的两个“人格”。其中一堆里，留着初入白塔的惊叹之情、初识香料的好奇心、对知识海洋的敬畏心、对前辈们的尊敬之情、对同伴们的友情……还有刚刚才察觉到、却最重要的亲爱的感情。
而另外一堆里，盛放着截然不同的东西。
她停下脚步，悄无声息地步出树影，几乎没有气喘。
深林的河边聚着一些人。他们看到她，没有流露出任何惊讶。
她的视线从他们身上逐一扫过——戴眼镜的高傲青年、捧书坐在一边的文学少女、抱膝蜷在石头阴影里的少年、犹如偶像的华丽花美男，还有一个坐在他们中间、笑容净澈无瑕的女孩子。
乍一看毫无交集的一群人。
所有人的视线都停在她身上。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踩着无声的步伐走上前，单膝跪在中间的女孩面前，喉咙里发出低沉沙哑的声音。
“陛下，我回来了。”
女孩子低头凝视着她，渐渐地，眸子弯成了月牙。
“太好了，大家等你很久了。”她清脆的声音终于将这句话说得完整——
“欢迎回家，棠罹大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