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高耸的地下厅中,一张图像投映在空地上方。
图像相当模糊,似乎是从监控录像中截取的,却足够令人看清重点——位于图片下方的少女。她身穿西裤套装,长发挽成发髻,侧脸对着摄像头。
地下厅正对大门的高位中,质询会的调查官正襟危坐。他朝少女凝视片刻,视线离开图像,转向大厅底部。那里几乎一片黑暗,只有一束光垂直打下来,照亮接受质询者的席位。一位瘦削、苍白的青年坐在那里,白银色的长发反射微光。
调查官面对青年,沉声说:“照片中的场景是东玫瑰大饭店的一条走廊,图中女性的容貌,经多人指认,与你的学徒雷音完全一致,对此你作何解释——铃兰的灵均调香师?”
洛兰盯着面前的围栏,干巴巴地回答:“仅凭一张图片,我无法做出任何判断。”
“那我们再来看看别的图片。”第二张图取代第一张。图中少女像对发型感到别扭,抬手拢头发,西装下摆略微抬起,露出别在腰畔的东西——一把造型别致的剪刀。即使在劣质图像中,剪刀交叉处的宝石仍然不失美感。
“这把剪刀,经由容器工匠玛丝特莉昂一世确认,正是她的作品‘雷刃交响’,其核心取自‘生姜的炽勇调香师’白启的灵魂遗迹,世上仅此一把。众所周知,‘雷刃交响’正是雷音的容器。”调查官紧盯洛兰,“即使如此,你仍然坚称图中女性不是雷音吗?”
洛兰瞥一眼图片,重新垂目。面前的围栏雕工精巧,但没有上漆,他一眼就认出它的原材料是菩提木,清甜香气渗出木纹,令人不知不觉口吐真言。
“仅凭一张图片,我无法做出任何判断。”他说。
调查官调整一下坐姿,“你的态度令我很为难。”短暂停顿,“看看这张图,铃兰的灵均调香师。”
图像再次切换。洛兰抬眼一瞥,瞳孔微缩。
仍然是那位少女。但这张图中,她头发披散,身上溅满暗色液滴,整幅图弥漫着一股不祥的气氛。
“这张照片,是她离开东玫瑰大饭店的宴会厅时,由唯一未经破坏的摄像头拍摄到的。你已经知道,东玫瑰大饭店惨案中,除了一名幼童躲在桌子底下逃过一劫外,参与者全部惨遭屠杀,能活着走出宴会厅的,只有惨案的凶手——”调查官的神情变得严肃。
“——三名虫族大将。”
洛兰沉默不语。
“螳螂型棠罹、蜻蜓型妃天镜、蛛形神诛,这三人中,只有棠罹是女性。”调查官说。
洛兰假装陷入深思,皮肤却感受到来自黑暗深处的视线,乃至呼吸。七张席位环形分布在圆形大厅的高处,其中坐着七位调香师公会的元老级人物。他们中的每个人都拥有调香师的最高称号——“鼻子先生”。在他们阅尽世间气味的鼻子跟前,就算在万全状态下也很难隐瞒什么,何况洛兰在走进大厅之前已经经由严格程序剥除了一切防御香。置身元老们的呼吸中,他就像周身缠满精密测谎仪,任何一丝谎言的痕迹都将暴露无遗。
没办法,他叹一口气,“仅凭一张图片,我无法……”
“说谎!”一道尖细的声音在左侧上空响起,“你知道图上的人是谁,对不对?”
“……百分之百确定,但我认为,图中女性的长相与棠罹非常相似。我曾经接受公会的任务,与她有过一番苦战。”洛兰面不改色地改口。
调查官确认:“那么,我应该可以认为,三张图中的女性都与棠罹非常相似?”
“……多少有点像。”
“甚至,也许存在这种可能:她就是棠罹?”
“在只有图像、没有气味的情况下,我无法做出任何判断。”
调查官盯着洛兰看了一会,再次开口:“铃兰的灵均调香师,既然你提到你与棠罹的战斗,我们还有一个疑问。九十天前,你前去消灭棠罹。根据你的报告,棠罹在那次战斗中负伤逃亡。战斗结束后,不出三十小时,你就收了雷音这个学徒。”
“是的,一个时间上的巧合。”
“雷音作为学徒活动期间,之前异常活跃的棠罹忽然陷入沉寂,到处都不见她的踪迹。”
“我要是受了那种程度的伤,也会乖乖潜伏起来的。”
“上星期的格利特尼尔号事件后,你宣称,你的学徒雷音被妃天镜和他的‘母亲’掳走,目击现场的只有你一个人。那之后不出四十八小时,就发生了东玫瑰大饭店惨案,潜伏已久的棠罹重出江湖。这仍然是‘一个时间上的巧合’?”
“我不知道还能作何解释。”
“你第一次见到雷音,据你说,是在白塔的正门。你看到她与棠罹的长相几乎一致,却没有产生任何疑问,就这样接受了她?”
“我是一名调香师,没有根据眼睛判断好坏的肤浅习惯。我的鼻子告诉我,雷音的灵魂明快爽朗,没有任何阴暗面,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把她拒之门外。”
调查官皱皱眉,再次调整姿势,“铃兰的灵均调香师,对于目前最普遍的猜测——雷音和棠罹其实是同一个人,一人分饰两角,你有什么看法?”
洛兰嗤笑,“我认为这纯属无稽之谈。众所周知,棠罹是虫族大将,自我隐藏的本领确实高超,但也不可能在白塔生活两个月而不露出任何破绽。要知道,见过她的人里包括‘烟草的悍灵调香师’‘姜黄的福德调香师’这样的资深者。”
“一般情况下确实难以隐瞒。但‘苦艾的坚正调香师’陆离的前例告诉我们,只要掌握正确的调香技术,身处白塔而隐藏虫族身份并非不可能。”
“您难道认为,一个才来白塔两个月的学徒,能和接受过十八年严格训练、专攻防御香的调香师做到一样的事?”
调查官闭上了嘴。寂静与薄暗笼罩整个空间,过于空旷的大厅中,空气阴冷,气氛压抑、不祥。
终于,调查官缓缓开口:“假如不是学徒,而是被誉为‘百年难遇的天才’,已有十五年受训与实战经历的调香师呢?”
洛兰的心脏“咯噔”一跳。这一问,他多少料到了,可真的到来时,神经还是紧张起来。
他慢慢吐出肺中空气,抬头说:“如果您是在暗示,我……”
“不是暗示,是明说。”调查官打断,“假如我们选择相信证据,而非你的胡搅蛮缠,我们会得出显而易见的结论——你的学徒雷音和虫族大将棠罹是同一个人。”
“我没看出……”
“格林特尼尔号事件中,‘雪松的昭华调香师’身负近乎致命的刀伤,尽管你与‘广藿香的悍烈调香师’都坚称那是被雷音误伤的,但检查中我们发现了二次伤害的痕迹。雷音一刀刺进去后,又把刀往里送了几公分,这不正是她心存杀机的明证?”
“当时的状况……”
“而她能隐藏身份,混入白塔,没有你的帮助是不可想象的。你无视诸多疑点,一再为她隐瞒、辩护,更显得你动机可疑。铃兰的灵均调香师——”
调查官紧盯洛兰,满脸肉褶子间露出一对细长眼睛,其中隐含幽光。
“——到底为什么,你要与虫族勾结,把一只危险的战斗型成虫送进白塔?”
指控如疾风骤雨,扑面而来。洛兰明知对方是刻意为之,试图打乱他的步调,心头仍然升起一股怒火,极力维持平稳的精神翻起波澜。
冷静。他告诉自己,不能在这里功亏一篑……
心念未定,身后大门被人“哗啦”推开,一道坚决的声音响彻大厅。
“够了!”皮靴踩地的音色犹如落雷,声声急促,“我不许你们这样对我的学生,质询到此为止。”
洛兰难以置信地回头,“……老师?”
一名身材高大的女性穿过长长的通道大步走来,步步生风,活脱脱像一架开进战场的坦克。她金绿色的长卷发随步伐翻飞,深色风衣没系扣子,露出紧裹绷带的胸部与肌肉结实的腹部。一杆烟斗悬挂在皮腰带上,不时反射幽光。
百里虫绝迎着调查官的错愕视线,径直走到洛兰身后,聚光灯照亮一张桀骜不驯的脸。突兀、略向内弯的鼻梁看上去很不好惹,厚而紧抿的嘴唇透出坚毅与固执,目光犀利,浓眉拧成一团,证明她正深感不满。
她一只手搭上洛兰的肩膀,招呼:“出来,我们走了。”
烟草浓郁而强烈的气味自身后传来,洛兰不太情愿地发现自己全身都放松了。调查官却紧张起来,声调比刚才提高一度,“烟草的悍灵调香师,我进行的是由调香师公会监察室批准的正式质询会,而且是七位元老同时旁听的最高级别……”
百里哼笑,“所以我才忍你到现在。”
“在质询会结束之前,你不能擅自带走接受质询的对象!”
“那是在你规规矩矩办事的情况下。”
“你……什么意思?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查明真相。”
“查明真相?”百里缓缓掀起眼睑,摄人的眸光直射前方,“我看,你是早就认定了‘真相’。身为调查官,抛弃中立的立场,一步步诱导询问,得不到期待的结果就随意罗织罪名,凭手头的零星事实拼凑出一个故事,威吓、污蔑我的学生,硬要把脏水泼到他身上。这些手段……”眸光渐转凶戾,声音低沉得可怕,“就是你所谓的‘查明真相’?”
“你说我……”调查官气得手背发抖,好不容易才忍住没跳起来。
就在这时,高处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百里,你擅自闯入,是在轻视老夫等人吗?”
百里望向隐身黑暗中的元老坐席,直言:“Boss,你是一把好手,但很快就要成为过去,我的学生是未来。未来比过去更重要。”
香樟结社的头领一声冷哼,“现在是在咒老夫死了。”
“只是说出事实。”百里容色不改,沉着地说,“还有另外一桩事实——我和雷音打过交道,她身上绝对没有任何虫族的气息。”
“也许她只是用防御香掩藏起来了,就像陆离一样。”
“她身上也没有防御香的气息。”
全场哗然,调查官更是神色大变。百里续道:“正确地说,她当时带着最基础的防御香,只能勉强防范不怎么高明的鼻子,要说能在我面前遮遮掩掩的防御香,那是连一丝也没有。”说完,她眯细眼睛,环顾全场,“没有人打算怀疑我的鼻子吧,我想?”
寂静再次坠入大厅。良久,右侧元老席中传来老妇的声音:“百里虫绝,老身凭什么相信你说的是真话,而不是在包庇你的学生?”
“恐怕你只能凭空相信。”百里冷冷地说。
老妇不快地说:“现在老身知道,铃兰那桀骜不驯的态度是从何而来了。”
“我倒觉得,他不是这种态度的主要继承人。”百里唇角一勾,环抱双臂,“怎样,我能带走我的学生了吗?”
黑暗中酝酿着不稳的空气。最终打破沉默的,是香樟结社的头领,“他可以离开。”
洛兰立刻推椅子打算起立。调查官大声抗议:“这绝对不符合……”
“但是——”低沉一语令所有人都动作停滞,“尽管有百里的证言,事件仍有许多疑点。在真相大白之前——铃兰的灵均调香师,你的资格被吊销了。”
洛兰霍地抬头,想说什么,百里不动声色地按住他的肩膀。他慢慢闭上嘴,然后伸手进口袋掏出金色怀表,又从左腕扯下铃兰花手链,将两样东西一起拍在桌上。怀表微微闪光,像在表达不舍。洛兰不禁闭上眼睛。
又一次,眼前浮现出她的表情。
我要走了。她笑着后退,泫然欲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