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兰跟随老师,穿过调香师公会地下长而阴森的通道,墙上的蜡烛在他们靠近时自动点亮,他们的影子在深青色的石墙上摇曳。
“去喝一杯?”百里头也不回地问。
洛兰想确认时间,手一抬才想起怀表被没收了,只得垂下手臂,干巴巴地说:“现在大概还不到三点。”
“啧,你要真像老太婆说的一样‘桀骜不驯’就好了。”
两人乘上陈旧的机械电梯。百里一扬手,朝洛兰抛出一样东西,他手忙脚乱地接住,发现那是明姨的防御咖喱。它在百里的口袋里压扁了,还冷冰冰的,可散发出的香气依然无比诱人。
“先随便穿件‘衣服’吧。”百里抬抬下巴,哼笑,“再闻你那粉红色的心事,我都要找个地洞钻进去了。”
“……你也许闻到了类似的气味,但绝对解读错了。”洛兰冷静地反驳,脸却涨红了,两手飞快剥除咖喱饭团的包装纸,一口咬下。
百里似笑非笑地移开视线,停顿片刻,忽然说:“对了,菩提花那招不错。”
洛兰正在吞咽咖喱,一听顿时噎住。百里满意地步出电梯,大步穿过走廊,推门进入访客休息室,扬声招呼:“我们回来了。”
室内,楼湛“蹭”地起立,外套都滑到了地上。
“怎么样?”他盯住洛兰,紧张地问,“那些人没把你吃了吧?”
洛兰费劲地吞咽,摇头示意没有大碍。百里却说:“不太好,阿兰的资格被吊销了,现在他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男子。”她不顾差点二次噎死的洛兰,摘下烟斗。
楼湛倒吸一口凉气,怒气冲冲地转向百里,“你不是都上场了吗,怎么还弄成这样?”
百里耸耸肩,“我能做的都做了。”
“都做了就是这种结果哦?外面至少有一千只虫想把这家伙撕成碎片,你却害他丢了武器?”
“等等,怎么变成我害的了?”
“让他上那条船的不就是你吗?”
“我还派你上船了呢,小湛湛。你师弟至少救了一船人的性命,你可连一只大将的脑袋都没带给我,我到底为什么要在你身上耗费十几年啊?”
“啊?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死老太婆!”
“混账,你说谁是老太婆!”
“除了你还有谁,烟枪老太婆!”
“我看你小子今天皮痒——”
“想打架吗?正合我意!”
眨眼之间,一场激战在室内掀起,卷起无数灰尘、碎屑、靠垫。洛兰啃着咖喱站在一边默默观战,不时偏侧脑袋躲避飞来的危险物品。
两分钟后。
“……小兔崽子,找揍。”百里抽搐着额角直起腰,往烟袋里填充烟草,左手将烟嘴送到嘴边深吸一口,右手娴熟地在裤子上划着火柴,点上烟袋,甩甩手腕,将火柴梗往地上一丢。洛兰瞥瞥整洁的地面,又瞥瞥趴在地上满头包的楼湛,默默闭嘴,继续啃咖喱。
百里吸一口烟,慢慢吐出,舒服地眯细眼睛,“这里不方便说话,换个地方吧。”
烟气弥漫,上等烟草的香气中混杂一缕悠远的寒气。洛兰敏感地抬头,只见烟气渐趋浓厚,隐隐有凝结之势,其中出现一条通路。百里率先步入。洛兰正要跟上,又转回来,捡起火柴梗,连同咖喱饭团的包装纸一起丢进垃圾桶。然后,他朝楼湛弯下腰。
“想撕碎你的虫不比我少吧,师兄?”
“……闭嘴。”楼湛呲牙咧嘴地撑起来,抓住他的手。
经历“曲径”的剧烈翻滚后,寒气扑面而来。洛兰睁开眼睛。
一平如镜的湖面在眼前铺展,淡蓝色的水面倒映霜色山壁,微风沁凉,送来植物与冰雪的气息。空气静谧、平稳,远处传来悠远的鸟鸣。
他回到了白塔。
难以言说的安宁拥住了他的灵魂。他慢慢转身。
“白塔酒吧”四个字出现在眼前,百里正推门而入,楼湛跟在她后面。
一股无力感涌上洛兰心头。
——大白天的,我为什么非得和两个酒鬼混在一起啊?
他叹一口气,静静凝望天空与山壁的倒影。渐渐地,阴影侵入他的眸子,安宁感像扩张到极致的肥皂泡一样破裂,吹出湿冷的风。
白塔,真的太安静了。他到今天才察觉这一点。并不是白塔发生了什么变化,变了的是他。不知不觉间,他已经习惯了“声音”。
风风火火的足音。
总是太吵的笑声。
从鸟羽般的发梢掠过的风。
念及那个人的点滴,他不觉轻哼,表情却柔和了下来。然而,这一丝难得的温柔也在指尖划过外套口袋时消散。平时总在那里的怀表不见了,却仍存在某种坚硬的触感。那里装着一封信。信的内容,他已经快背下来了。
因为——那是来自虫族女王的信笺。
“……嘁。”他不自觉地握拳切齿。安宁、怀念、温柔……一切微温的感情从他心头溜走,剩下的只有焦躁与悔愧。
全都是洛兰大人的错哦。湖面上的倒影嘲笑他。
他震动之下凝神,却见他的倒影不知何时变成了一名清丽绝俗的少女,乌色鬈发在她脖子周围摇曳,眼角以红色颜料描画出上挑的眼线。她的微笑兼具端庄与放荡。
她向他伸出手——洛兰大人,就把您交给我吧,连同您心中最棒的罪恶感……
“绝对不会。”洛兰不自觉地喃喃出声。再睁眼时,湖中凝视他的又成了他自己。描画鲜红眼线的少女消失了。
身后传来门扇被推开的声音,楼湛不耐烦地冲着他的后背嚷嚷:“你磨蹭什么呢?别跳湖啊,我可不想跳下去捞——”
“阿湛。”洛兰突兀地打断,“‘苹果的清晏调香师’现在在哪?”
“哈?流花吗?”楼湛显然颇吃惊,“她听说吹空受伤,所以赶回来照顾他,现在和吹空在一起吧……怎么了,你不是跟她合不来吗?”
原来她就在白塔。洛兰明白了方才幻视的原因。他从湖面移开视线,咕哝着“随便问问”,从困惑的楼湛身边走过,进了酒吧。
暖和的空气涌上来,一间朴实却温馨的酒吧呈现在洛兰眼前。酒吧墙壁是猩红色,饰以风景画和樱桃木镶板,天花板与立柱皆由原木装饰。一张长而结实的橡木吧台横亘室内,后面耸立着一长排与吧台同样材质的酒柜,里面摆满世界各地的酒,琳琅满目。若干组沙发、桌椅散布周围。也许是时间尚早的缘故,酒吧里没什么客人,只有一个戴睡帽的少年趴在吧台一角呼呼大睡。旁边,一只穿酒保服的青蛙玩偶蹦蹦跳跳,抹这抹那。
听到门铃声,青蛙抬眼一瞥,看见洛兰,马上瞪大了那双本就圆鼓鼓的眼睛。
“结束了?”它震惊地喊,“公会那帮人没把你连骨头一起嚼碎咽下去?”
“承你吉言。”洛兰没好气地答应。
弗洛吉还要再问,百里从旁走来,一肘子撑住吧台,竖起三根手指,“三杯大麦浓啤。”
“等等。”洛兰立刻抗议,“我要蔓越莓汁——”
“你的果汁都卖完了,对吧?”百里紧盯弗洛吉。青蛙置身猛兽般的视线中,立刻流畅地回答:“没错,您怎么知道的?真是料事如神啊~”
百里摇摇头,“遗憾啊,阿兰。”说完,再次转向青蛙,“三杯大麦浓啤。”
“不是,我说那里……”洛兰着急地指着酒柜下塞满盒装蔓越莓汁的冰箱,才开口就被百里打断,“青蛙崽,你还在卖那些半真半假的货色吗?”
弗洛吉抱来三个玻璃杯,一蹦站上啤酒泵,“没办法,本店老板还没成年。”他抱住把手往回拉,棕黑色的冰啤酒畅快地涌进玻璃杯,卷起细腻、雪白的泡沫,清苦香气四溢。不管是看、是嗅、是尝,那都是货真价实的大麦啤酒。
但是,它和真正的啤酒有一个决定性的不同——不含酒精。
店内所有的“酒”,在这一点上都一样。
店主是未成年人,买酒都违法,遑论卖酒——白塔酒吧的实际经营者弗洛吉正是以这项理由拒绝售卖真正的酒。店内所有的酒都是他以特殊方式调配而成,百分之百还原真实酒类的气味、颜色、口感乃至喝多了的后果,甚至还有超越,却绝对没有使用哪怕一滴酒精。这项技术,时至今日,白塔内还没有第二人能够重复。
有人说,某种意义上,弗洛吉才是白塔第一奇才。
洛兰使尽浑身解数,威胁、恐吓、利诱、套交情,总算从第一奇才手中换到一杯麦芽淡啤酒,正要端走,趴在吧台睡觉的少年醒了。
“下午好,王。”洛兰打招呼。
少年闻声迷迷糊糊地转过来,困惑地问:“王……是谁?你又是谁?”
洛兰定定神,看定少年清澈、透明的蓝眼睛,数不清第几次给出同样的回答:“王就是你。我叫洛兰,是弗洛吉的朋友。”
少年脸上浮起一丝阴郁,“王……是我吗?我不知道。还有弗洛吉……”
“嗨嗨,看这里看这里!”青蛙布偶夸张地挥动两只带蹼的手,“弗洛吉就是我,我就是弗洛吉!我是白塔酒吧的调酒师。你的名字叫王,是酒吧老板,也是我的老板。”
少年望着青蛙蹦蹦跳跳,阴郁之色逐渐消失。蓦地,灿烂的笑容在他脸上绽放,犹如雨过天晴的一瞬间。
“原来如此,我是酒吧老板呀!”他欣喜地眯弯眼睛,“弗洛吉好厉害,明明只是青蛙,却能在酒吧工作,谁也想不到呢!”
“……只有这句话不管听几次都一样伤人。”
“咦,我从前也说过吗?”
“没错,可把我那由优质PP棉制成的心脏伤得不轻。”
王“咯咯”笑起来,那笑容有种与年龄不符的天真。洛兰内心暗叹。记忆中,王从跟着弗洛吉来到白塔开始就一直是这样。一天二十四小时中,至少有二十小时在睡觉,难得清醒的时候,也总是记忆混乱,连自己的名字都想不起来。梧桐丘博士曾帮他检查过,却也一无所获。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似乎连身体都没有什么成长,始终是少年模样。
想到这里,洛兰朝弗洛吉投去问询的一瞥,后者比个OK的手势,表示尽管交给它无妨。洛兰只好点点头,端起啤酒离开吧台,坐到楼湛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