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早在一旁落座。她瞥一眼洛兰的杯子，面露不满，却总算没说什么。一时间，桌上陷入沉默。楼湛大口喝闷酒，洛兰瞪着杯中泡沫发呆，百里又开始点烟了。不远处弗洛吉与王的说笑声显得分外不真实。
这种沉闷的气氛，自格利特尼尔号事件后，便一直悬浮在白塔上空。
那次事件轰动世界。一艘豪华游轮在大洋中央被一吨火药炸得粉碎，却在沉没之前被不知来处的冰层冻结，全船乘客的性命得以保全。事后，船上没有一人记得事件经过。目前，已经有好几个恐怖组织宣称为此负责，可专家普遍猜测，真正的犯人是一个持有尖端技术、此前从未进入公众视野的新型恐怖集团。
对于知晓真相的人来说，这种说法并不能算错，除了一点——恐怖集团的成员不是人类，而是虫。
虫后绯月，这个名字一夜之间传遍调香师的世界。调查员们空前忙碌，从不起眼的角落翻出与绯月及她的“孩子”有关的每一点资料，试图拼凑出这个虫群的真面目。然而，截至目前，成效甚微。这个虫群就像是凭空冒出来的，此前几乎不曾在人们的视野中留下痕迹。
就在调香师们严加戒备的时候，某国首都的五星级酒店——东玫瑰大饭店遭到虫族袭击。当时，酒店内正在举办一场募捐晚会，社交界名流悉数到场。晚会进行到高潮时，惨案发生了。
由于监控摄像头几乎全被破坏，人们只能在事后通过现场状况推测发生了什么。那种场面，据亲眼看过的人说，只有一个词能形容——屠宰场。
调香师公会嗅到不祥的空气，通过特殊管道调阅现场资料后，确定惨案为虫族所为。进一步调查后，终于将犯人锁定为三人。
神诛，棠罹，妃天镜。
三个人，都是绯月麾下的虫大将。
格利特尼尔号爆炸、东玫瑰大饭店屠杀，连续两起不似虫族风格的高调事件被视作绯月对调香师公会的挑战状，立刻移交专门狙杀虫后的特攻部队“香樟结社”处理。就在这个节骨眼，白塔的调香师发现了一件难以理喻的事。
被认为是棠罹的女性虫大将，和不久前加入白塔的调香师学徒雷音长得一模一样。甚至，棠罹身上还携带着雷音的容器“雷刃交响”。
为了这件事，公会监察室破天荒地在两小时内签发许可令，对雷音的监护人“铃兰的灵均调香师”洛兰提出正式质询。监察室的人闯进白塔、带走洛兰时，甚至没有给他和同伴告别的机会。尽管如此，整件事还是一瞬间就传开了。
想到今天凌晨的混乱事态，洛兰一阵心累，揉揉额头，抬头问：“吹空怎么样？”
“还可以。”楼湛放下空酒杯，眼睛没有看他，“算是稳定下来了，梧桐丘刚看过，流花也很靠得住。”
一阵沉默后，洛兰终于开口：“抱歉，我应该盯住雷音……”
“别说傻话。”楼湛粗暴地打断他，终于抬起视线，“当时那种状况，你没被十伐赤搞死就算好的了。而且，要不是你的‘镇魂歌’，吹空早就——”他说不下去了，下意识朝酒杯伸手，却发现杯子空了，气恼之下夺过洛兰几乎没碰的麦芽啤酒，给自己倒了大半杯。
旁边传来一声轻咳。“听你们的对话，”百里插嘴，“我怎么产生一种感觉，好像小雪是被人故意捅的？”
洛兰和楼湛同时一僵，谁也不敢接话。
百里翘腿坐在椅子里，吞云吐雾，若有所思，“唔，你们有些故事没和我讲啊……无所谓，我也没什么兴趣。但是，我有一个故事，这几天一直在我脑子里打转，忍不住想和你们说说。”
洛兰盯着酒杯，没有应声，心中却产生一种不祥的预感。一旁，百里不顾他们的反应，自顾自便开始说：“从前，有一个调香师。论长相，他比女孩子还可爱，可惜个性阴暗、嘴巴刻薄，总在自作主张，一点都不讨人喜欢……”
“……请问这个角色存在现实原型吗，老师？”
“有一天，这个调香师接到任务，去对付一只螳螂型成虫。”
洛兰心脏猛地一跳，表情僵住了，百里从烟雾中传出的话音却颇为悠闲。
“短暂交手后，他发现这只螳螂不是报告中说的少将，而是拥有大将实力的危险人物。但他没有像他老师再三叮嘱的那样立刻撤退，而是逞起能来，非要和螳螂决出个胜负——阿兰，你对这个调香师的愚行有什么看法？”百里眯细眼睛，透过烟雾打量他。
洛兰硬着头皮回答：“他大概是认为，放跑了螳螂，她会害更多人送命。”
百里冷哼，“‘更多人’的性命比他的性命更重要？太蠢了，蠢得我想揍他。”
洛兰默不作声。吧台旁，王不知什么时候又趴下去睡着了，弗洛吉百无聊赖地哼着歌。
百里收回视线，继续说：“幸亏这个调香师的老师还算教导有方。有赖于这一点，他九死一生，终于把螳螂逼进了死角。然而，就在他即将发出致命一击时，他发现了一件令他极为震惊的事。”
她拉过烟灰缸，磕磕烟斗，头也不抬。
“——他发现，螳螂的身体中，竟然还存在一个人类的灵魂。”
一瞬间，楼湛好像想跳起来，撞得桌子一声巨响，可不知为什么，他又慢慢坐了回去。酒吧被死一般的寂静覆盖。洛兰脖子后面渗出一层冷汗。
百里没事人一般收好烟斗，端起啤酒，“原来，那只螳螂是解离性身份障碍患者，也就是俗称的‘多重人格障碍’，她的身体里存在不止一个人格。这虽然是罕见疾病，本身却也不足为奇。然而，若由于某些原因，患者的一个人格腐烂、虫化，另一个人格却仍保有健康的人类灵魂，情况就变了。翻遍调香师的历史书，也难以找到这样的前例。
“没有前例，意思就是没有任何处理方法可供参考。那么，该怎么办？用噬虫香给螳螂致命一击，难保不波及健康的人格。在我们的调香师看来，那是一条人命，无法轻易舍弃。放任不管吧，螳螂的凶残又是实打实的。他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纠结。
“没想到，趁他烦恼的时候，重伤濒死的螳螂提起最后一口气逃跑了。他本来想追，身体却再也撑不下去，只能暂时回到白塔处理伤口。他隐瞒了螳螂的特殊状况，因为他直觉地意识到，他的同僚们很可能不会对一名虫族大将体内的人类灵魂手下留情。
“另一面，螳螂逃跑后，走投无路，只能像以前一样，将解决不了的难题丢给另一个人格，自己则陷入了沉睡。就这样，螳螂的人类人格——我们叫她小音好了——在城市街头苏醒了。
“小音这个人格，形成于螳螂的想象中。螳螂从小到大，每次遭遇挫折，便开始期望——要是我能轻松和人交谈就好了，要是我能控制自己的怒气就好了，要是我能受欢迎就好了，要是我是个正常人就好了……这些‘思念’渐渐聚合成与她截然相反的另一个人格，以‘朋友’小音的身份降临在她身边。
“‘你做不到的事，就由我帮你。’小音恐怕是这样与螳螂约定的吧？螳螂高兴地接受了。她依赖小音，不断根据需要塑造小音的人格与记忆。结果，小音的存在越来越真实。小音为螳螂处理日常琐事，陪她聊天、玩耍，甚至还给她写明信片……毫不夸张地说，小音是螳螂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为了保护她，螳螂隐瞒了一切可能伤害她的事，比如她其实不是真实存在的人，比如，她的‘朋友’早已腐化成虫。”
不知什么时候，青蛙的哼唱停止了。王轻轻的呼噜回荡在酒吧中。
百里喝一口啤酒，润润喉咙，续道：“在城市街头苏醒的小音，和往常一样，认为自己是为了‘朋友’来到此地。某种意义上，她也没有弄错，只有一点不一样——这一次，不会再有‘朋友’出现将她关进意识深处。有生以来第一次，她必须依靠自己活下去；有生以来第一次，她成为了完整的‘人’。
“这一变化改变了她的灵魂结构，她因而获得了感知万物灵魂的能力，也就是我们常说的，拥有了‘鼻子’。更有甚者，她的身体——本属于螳螂的身体——还存留着战斗的本能。这样的她，原本很难在人类社会生存下去。幸运的是，她全新的能力立刻被一对调香师搭档发现了。搭档二人使用各种手段，半拐半骗地把小音带到了白塔。
“这个时候，我们故事的主角，与螳螂作战的调香师，正打算回去搜寻螳螂的下落，却在白塔大门口碰到了自己要找的人！他内心的震惊可想而知。更令他惊讶的是，站在他面前的人实际上已经不是虫族大将，而是一名拥有出众嗅觉的人类少女。
“当然，他立刻就明白事情是怎么回事了。感慨命运作怪之余，一个紧迫的问题摆在了面前：他该拿小音怎么办才好？她是人类，这是毫无疑问的，可她的身体里埋藏着虫族大将的灵魂，那比一吨定时炸药还危险。怎么办？立刻消灭她，就能斩草除根、一了百了，若隐瞒事实，则是养虎为患、遗祸无穷。这选择不管对谁都不容易，我们的调香师也为难过。然而，当少女真正站在面前时，他几乎没有迟疑就做出了选择。他决定保护她。
“他冒着被同伴乃至小音本人误解的风险，强迫她留在白塔——更重要的是，留在他的视线范围内。即使是虫族大将，在调香师的大本营中也要忌惮三分，何况还有一个差点杀掉她的人天天盯着她，想必她不敢轻举妄动——我们的调香师正是这样判断的。尽管如此，他仍然天天提心吊胆、夜不能寐，生怕由于自己的疏失引爆炸弹，陷同僚于危险之中。
“然而，他千防万防，意外仍然发生了。在他离开白塔工作的时候，小音竟然偷偷跟了出去。她离开了白塔。而我们的调香师，也许是由于工作忙乱、顾到东顾不到西，也许是由于与小音长久相处，渐渐放松了警惕，竟然放任小音与一名几乎没有战斗能力的同事相处。潜伏已久的螳螂终于抓到机会，一举豹变，夺走身体的控制权，重伤同伴后逃之夭夭，回到了‘母亲’身边。
“即使到了这个时候，我们的调香师仍然无法认清现实，骗自己说小音和螳螂是两个人，不能混为一谈。俗话说，‘谎言说一千遍就成了真实’，更何况，他还对自己使用菩提花的香气，将‘相信’转为‘确信’，就连公会元老也嗅不出他的破绽——”
啪！百里重重放下空酒杯，冰冷视线再不掩饰，直射洛兰。
“——他满口谎言、胡搅蛮缠，只为找到一个机会，脱离监视，去找螳螂算账。他在敌人、老师和同伴面前装得冷静，内心却早已混乱不堪，因为他心爱的姑娘正陷身混沌，他却连武器都保不住……”
咚！椅子翻倒在地，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洛兰站在桌前，脑袋低垂，胸口微微起伏。过了好几秒，他才反应过来，慢慢俯身扶起椅子，从手指到肩膀都在发抖。
“……对不起。”他低声道歉，推回椅子，穿过酒吧，推门离开。
吧台前，惊醒的王担忧、茫然地望着大门。弗洛吉则愣愣站着，呆若木鸡，好像不扶着调酒器马上就要摔倒了。
